昆仑三十三年 九月 秋
佛珠在铁栅上刮擦而过,发出恒定、响亮而低沉的铿锵声,混在囚犯的惨叫呻吟和低呼声里。空气中弥漫着恶心的味道,除了屎尿味,还有浓重的酸味跟腐败的气味。
子秋打开其中一扇铁门,里头竟然放着桌椅。僧人为他送来文件与地图。
穆家庄没有牢房,小城只是私人所建,不是门派,用不着设置牢房。但穆家庄有储藏食物的地窖,地窖里有防盗的铁栅门,食物早被搬出,以腾出地方囚禁拷问战俘。
“救命……”“我什么都招了!”……子秋聆听着惨叫声中透露出的些许线索,辨别真伪同时批阅着公文,闻之作呕的气味与灰暗的光线于他并无妨碍。
近午,隔壁牢房不再传出声响,子秋停下笔,收起最后一纸公文,离开这座临时大牢。经过最外头的牢房时,一只手猛地穿过铁栏空隙揪住他衣领,拳头闪电般挥来,子秋抬手一抓,将拳头牢牢握住。
杨景耀横眉竖目瞪着子秋,彭老丐坐在地上,肩膀上缠着布条,那是前日受的箭伤。他望着子秋,冷嘲热讽:“铁笔画潮张秋池,人才,与众不同,牢房里办公,连帮忙守城的友军都关起来,真他娘的人才。”
子秋没理会他们,将目光挪向彭老丐身旁横躺在地的两名嵩山弟子,责问随从:“为什么这里还有嵩山弟子?”
“觉证师弟前天进城时带来的,穆庄主说先安置在……”
“拖出去。”子秋没听完解释便下令。
一名弟子快步走来,在子秋耳边低语几句,子秋放开杨景耀的拳头,将揪住自己衣领的手指一根根扳开,整了整僧衣,离开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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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忧在穆家偏厅等了许久。彭老丐和杨景耀已被关了两天,这是他第三次求见子秋,前两次都被子秋以入驻要地军务繁忙为由拒绝。他担忧两名新认识的朋友,一见到子秋就立刻上前作揖。
“子秋大师。”
子秋没回话,投来的目光中有着不满与潜藏的愤怒。沈怀忧能感觉到子秋对自己并不友善,就像初见面时的杨景耀那般,但杨景耀更多的是不屑,而子秋的敌意里带着愤怒。
这也是杨景耀跟彭老丐被抓时他虽及时赶到,却没向子秋过多求情的原因。这人不易被激怒,但若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不如退一步,等他气消。
沉默像是子秋给自己的下马威,局面虽然尴尬,但沈怀忧不打算放弃。看青城世子低头或许就是子秋想要的,他想,子秋若坚决不放人,就不会来见自己。
“在下那两位朋友无意惹事……”沈怀忧开口,礼貌且恭敬。
子秋截过话头:“无意打伤七名弟子?”
沈怀忧忙道:“误会,都是俗家弟子,杨兄弟没认出来。”
子秋问:“打伤来帮忙的六名僧兵也是误会?”
沈怀忧很是尴尬:“他二人帮穆庄主守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们之所以还没死,是因为您说他们是您的朋友。沈公子,您代表青城,这是贫僧对青城的尊重。”子秋说道,“但贫僧希望沈公子明白,尊重只有一次,尤其如今这关头。贫僧不想任何外人干涉少林境内所有举措,贫僧希望他们两人尽快离开穆家庄。”
沈怀忧作揖表示明白。
子秋转过话头:“沈公子的随从为护城半数死在封县,贫僧深感愧疚。目前兵荒马乱,无暇分兵,过些日子贫僧会派人护送沈公子回青城。”
沈怀忧忙道:“不用劳烦,沈某自可……”
子秋再次打断他的话:“贫僧并不是在跟沈公子商量。”
沈怀忧不禁一愣。子秋再没理会这位青城世子,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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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终于出来了!”仓库外阳光明媚,彭老丐瞇着眼睛打亮掌遮阳。
杨景耀望向大街,街道上一片狼藉,一队十人的僧兵来回巡视,其余僧兵在房子里搜刮粮食。两名僧兵推着粮车从仓库前经过,一个中年妇女跟在他们身后不住哀求,一声声喊着师兄,只求留一碗米给孩子。
杨景耀大为光火,就要上前理论,彭老丐一把将他拽住:“关一次不够,想被关第二次?”
沈怀忧道:“没有第二次了,若再犯,子秋肯定杀你以正军法。”
穆家庄守住了,但境况只比之前更惨。穆家族人有钱,早在第一天就收拾细软出城了,但丫鬟、护院、家丁、杂役、佃农能逃去哪?子秋的队伍一进城便搜刮粮食,若遇反抗便是殴打,杨景耀怒不可遏,与僧兵大打出手,彭老丐拉架,跟着被押入仓库囚禁。
杨景耀怒道:“他们一来就刮地皮,这他娘的算什么和尚?!”
彭老丐道:“新和尚。你瞧,这些和尚多半是刚剃的头,还油光得很。”
杨景耀一愣,细看之下,方知彭老丐所言非虚。
沈怀忧道:“这些都是子秋门人,确实是几天前才剃度的。”
彭老丐笑道:“以前是人分贵贱,现在连和尚都有分别了。”
杨景耀咬牙切齿,扭头不看。彭老丐左右张望,问道:“先别管新和尚旧和尚,那个慈悲和尚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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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证跪在穆家庄大厅外,嘴唇苍白,精神委靡,兀自不停低诵经文。
厅里传来智度与智悟的争执声。
“刮地皮,杀战俘,这一路害苦多少百姓,咱们到底是少林寺还是马匪?”
“穆家庄险些失陷,亏得子秋当机立断,轻骑赶来,不然这里早没了。”
“就算夺了穆家庄又如何?不过困守罢了。泰山派俘虏说了,嵩泰联军两天后便到,至少一千多人,咱们才多少人,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守得住吗?”
两人边说边来到门外,发现觉证还跪着,智悟忙要扶起觉证:“你怎么还在?”
觉证双腿软得站不起身,喃喃劝道:“那是上百条人命。太师伯,杀俘不祥……我佛慈悲,请太师伯劝子秋师叔网开一面,囚禁他们就好。”
智度道:“现在不是咱们拿主意,你跪再久也没用。”
觉证望向智悟:“太师伯,您是子秋师叔的师父,您劝劝他。”
智悟摇头不语。
忽听一个声音道:“俘虏今日午时便已处决,现在都死了。”觉证吃了一惊,回头望去,来者正是子秋。
他跪了一夜,双腿早已发麻,身子更是虚弱,一阵头晕目眩,向前一跌,子秋伸手将他捞住。觉证感觉到子秋坚实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牢牢提起,五根指头紧紧掐住他的手臂,他勉力站直身子,低声道:“我佛慈悲……”
子秋冷声质问:“为什么救嵩山弟子?”
觉证答道:“贫僧是大夫。”
“大夫之前,你首先是少林弟子。”
“少林弟子之前,更是佛弟子。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你说得对,佛的慈悲是众生平等,所以佛不会偏帮少林,那谁能帮少林?”
子秋抬起手来,一旁的智悟大吃一惊,以为徒弟又要下杀手,子秋却只是弯下腰为觉证整理凌乱的僧衣,一边将僧衣抹平,一边说道:“我把牢里那两个嵩山弟子也杀了。”
觉证一愣。一双有力的手按住他肩膀,子秋凑过头来,在他耳边道:“你是个好大夫,我尊敬你。”
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像嘱咐,更像命令,声音并不洪亮,却隐含怒意。
“现在带着你的仁慈,滚出我的战场。”
觉证是恍惚着走出穆家宅邸,那百余条人命他终究没救到。一抬眼,沈怀忧、彭老丐、杨景耀都在门口等着,他脚下一个踉跄,彭老丐忙喊:“当心!瞧你这模样,真怕你摔死。”
觉证喜道:“你们被放出来了?”说完便眼前一黑。
觉证再醒来时,是在他们曾吃过饭的客栈里,就躺在戏台上。他呻吟一声,就听彭老丐笑道:“终于醒啦。”
他坐起身,接过沈怀忧递来的茶水,连喝了三杯才觉精神稍复,环顾左右,除了沈怀忧等人,掌柜、小二、戏班子俱已不在。
“贫僧无碍。”觉证双手合十,“只是有些累了。”
“没事就好。”彭老丐说道,“我跟杨兄弟要走啦。”
觉证讶异:“这就走了?”
彭老丐对门口使了个眼色,觉证望去,客栈门口停着马车。杨景耀道:“子秋大师不喜欢咱们,我们就想等大师醒来,跟你道别。”
沈怀忧道:“不仅如此,子秋大师还下令弃庄,明日午时前没离开的人,格杀勿论。”
觉证吃了一惊,顾不得身子虚弱,忙起身来到门口。穆家历经三代打造,宽阔整齐的街道上,除了遍地弃置的杂物和那辆马车,再无其他,一个两天前还住满人的小城,现在唯有安静的风声带来刮脸的尘沙。
好安静,静得宛如空城,实则也确实没什么人了,要不是有僧兵巡逻,这儿就像座华贵的死城。
“这是为什么?”觉证问,“庄里的百姓要去哪过活?”
沈怀忧无法回答,只是摇头。
彭老丐道:“我瞧着古怪,好容易守下穆家庄,说弃就弃。再说弃了穆家庄,这些和尚又打算去哪儿?”
沈怀忧道:“莫非是要奔赴少室山,驰援少林?”
彭老丐道:“忒也冒险了吧?这么丁点人,无险可守,我瞧粮草也不够,泰山派援军杀来,两边一夹,刚熟的饺子给人趁热吃吗?”
沈怀忧也不知子秋作何打算,仍是无法回答。
觉证问道:“沈施主要回青城吗?”
沈怀忧道:“子秋大师让我留下。”
彭老丐又使了个眼色:“要不躲车里跟咱们走?”
沈怀忧摇头:“子秋大师不会害我性命,若我跟你们离开,被抓着只怕你们要赔命。”
杨景耀担心道:“我不放心你留在这。”
沈怀忧笑道:“有杨兄弟这句话,沈某这趟没白来。”
彭老丐问觉证:“你呢,跟我们走不?”
觉证双手合十:“这里是战地,还有许多伤患需要贫僧。”
彭老丐笑道:“早知道你会这样说。行呗,和尚自个保重。”
觉证道:“两位施主行侠仗义,福泽绵延,当有好报。”
彭老丐笑道:“这世道,行侠仗义别横死就行,福报就别想啦。”
杨景耀对这位救死扶伤的活菩萨颇为敬重。拍拍觉证肩膀:“大师,保重。”
沈怀忧笑道:“我们四人萍水相逢,虽只短短三日,也算共过患难,望他日有缘再见。”
彭老丐哈哈大笑:“就怕天南地北,不容易哦。”说着爬上马车。
杨景耀驾马,道了声“请了”,提起缰绳,马车缓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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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穆家庄,沿途都是百姓,子秋勒令庄里人都离开,却连一粒米都不许带出穆家庄,不论沈怀忧与穆清怎样为这些人求情,子秋都无动于衷。
百姓扶老携幼,神情委靡,除了一身衣物,连行李都无,身后还有僧兵与俗家弟子不断催促。他们茫然无助地走着,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以前他们是奴仆、家丁,是穆家庄里最穷的人,现在他们只比以前更穷。
杨景耀回头望去,子秋站在城墙上,瞧不清神情,但想必一脸冷漠。他皱眉咬牙,却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帮不了任何人。
彭老丐在车厢里踹了一脚,将他震醒:“别磨唧,要么你快点走,要么我来驾车!”
自己帮不上忙,看再多也无用,杨景耀知道彭老丐的意思,狠狠抽了一马鞭,马车加速向南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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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挂在城西墙头上。
穆清偶尔喜欢这样散步。穆家庄甫落成时,他看着这座花了三代人二十余年心血打造的小城,见院落整齐,道路平整,他无比自豪。他办流水席,大赈贫民,七天里,他巡视过这座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院落。
那之后他就有了散步的习惯,有时去往城东,有时去往城西,走哪条路不一定。一开始路遇之人见了他都会叫一声老爷,天长日久的,除了新来的仆役,大家都对他见怪不怪,最多放下手边活向他点头示意,穆清也不以为忤。
这几年,穆家庄盗匪绝迹,顶多只有些家丁丫鬟搞些小偷小摸的伎俩,日子当真安稳。才几年啊……穆清低垂着头,不敢抬眼看这街道。
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巡城,穆清曾以为以穆家的财力,维持这小城三五十年不是问题,甚至会更长久,却料不着他打小看着一砖一瓦盖起的穆家庄衰败得如此之快。
“穆庄主。”一个声音从后传来。穆清回头,见沈怀忧与觉证走来,点点头,三人并肩走在荒废的街道上。
穆清问:“二位还没出城?”
沈怀忧能体会穆清的心情,道:“特地来寻穆庄主,穆家庄怕是只剩下咱们三人了。”
穆清苦苦一笑,望着城墙:“一百多年前,穆家便是豫地首富。怒王起义时,穆家捐钱捐粮,谁知道……红霞关大战后三十几年,遍地饿殍。穆家富过,败过,又富了,都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可怎么也没想到,不只楼会塌,城池也会塌。”
觉证双手合十:“四大本空,五蕴非有,不过因缘和合。有,亦无,无,亦无,皆如梦幻泡影,不足喜,不足悲。”
沈怀忧尴尬道:“觉证大师,您还是别安慰人了。”
觉证也察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剧变当前,哪这么轻易说放就放,这不是说风凉话吗?于是道:“阿弥陀佛,贫僧禁言便是。”
穆清一叹:“真愿我有大师这般慧根,把穆家庄当成假的,提得起,放得下。”
觉证赞道:“一念因果,穆庄主有此念,来世必得慧根,与佛亲近。”
沈怀忧埋怨:“大师。”
觉证忙道:“贫僧禁言,禁言。”
沈怀忧知道宽慰无用,只劝穆清:“天色将晚,穆庄主,出城吧。”
穆清却道:“我还有些事要做。”
沈怀忧不解:“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