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过不了这个冬。现在才腊月,大雪夺走村中绝大部分存粮,被雪冻伤的粮食正在腐坏。瓦拉小祭带领村民在广场上升起大火向萨神祈祷赐福,即便一言不发,谢云襟都能感受到村里沉甸甸的压抑气氛。
“村里没有义仓吗?”谢云襟询问瓦拉小祭与族长,虽然知道这已是事后之言。
“义仓?”瓦拉小祭不解,但听出意思,“你是说‘公献’?”
公献就是萨族部落的义仓,每年十一奉献后,再取十一储存,经年累月,作为部落养育孤儿救急救难以及度过饥荒之用。虽然公献有其用途,但部落的公献常被当地小祭作为私产侵占,花用一空也属常事。
瓦拉小祭不是那样的祭司,公献的粮食被储存在他家后院粮窖里,两个锁头,他跟族长各自保管一把锁匙。那里早已打开,里头浸满雪水,堆放着冻伤的食物、皮毛、粗布。
应该有更大的义仓,谢云襟想着。萨族部落相隔太远,应该有更大、保护更好的义仓在每一地,但那不是他能管的。
求援的村民带来了很糟的消息,别的村庄也没有余粮可以借给他们。这个新年在愁云惨雾中度过,冬天还没走尽,播种的时节还早,就算播了种也不会这么快长粮。
金夫子带回家的食物一天比一天少,谢云襟正在成长,他尽力让少爷先吃饱,起码不饿,才收拾剩下的残余。
图雅的哥哥卡布斯和利兹与守卫队上山打猎,两天后才回来,收获少得可怜,这不是他们擅长的。
“我们要离开这了。”金夫子收拾行囊,嘴里嘀咕着,“无论萨神还是佛祖,保佑我们不要遇到下一场暴风雪。”
谢云襟去拜访瓦拉小祭,小祭正与族长讨论部落要如何渡过这次难关,卡布斯与利兹守在门口禁止闲杂人等靠近,谢云襟想了想,走到利兹面前。
“你为什么讨厌我?”他问利兹。
利兹扭头不理会,谢云襟仍不死心,继续追问。
“你爹让我丢脸。”利兹回答,“在广场上练习时,他每次都叫我出来,借着教功夫的名义羞辱我,嘲笑我功夫不行。”他说到这涨红了脸,“他对其他人都很好,唯独欺负我。”
谢云襟一愣。
族长从祭司屋中走出,对谢云襟点点头,又拍着利兹的肩膀:“来我家一趟,有事跟你说。”
“还有谁在外面?”瓦拉小祭在屋里喊着,谢云襟走了进去。
“我来还书,爹说我们要离开了。”谢云襟从怀中取出两本破旧书籍,瓦拉小祭示意他放在书架上。
“你们要离开了?”瓦拉小祭道,“很遗憾这次没尽到待客的责任,让远方的客人受到委屈。”
谢云襟摇摇头:“我爹跟我很感激小祭收留。”他停了一下,接着道,“我还有件事想拜托瓦拉小祭。”
“什么事?”瓦拉问。
“我想更接近萨神。”谢云襟回答,“能不能请瓦拉小祭帮我写封推荐信,让我能参加奈布巴都祭司院的考试?”
“你想当祭司?”瓦拉小祭很讶异,“你这年纪进入祭司院学习太大了,而且你是旅客,来自蛮荒之地。你确定要进祭司院?”
谢云襟眨眨眼:“我不会其他工作,什么都不会的就应该去当萨神的使者。”
瓦拉小祭哈哈大笑,露出暴雪过后难得的笑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没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说不定你真能办到。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替我接手村落,我相信你能让村落富裕,充满奶与面饼。”
他起身走到后方书桌,唤来谢云襟:“帮我磨朱砂。”
文房四宝很早就传来萨教领地,祭司院的书信往来都是用朱砂写字,红色代表火焰,火焰代表光,光代表萨神,这么昂贵的东西在这也只有身份尊贵的小祭用得起。
谢云襟已经很久没磨过朱砂,那一小块朱砂许久没用,他费了番功夫才将之磨开。瓦拉小祭确认了谢云襟的姓名,写了封推荐信装入信封上了漆印。
“小心些,打开就没用了。”瓦拉小祭提示,“把信交给祭司院,他们会帮你安排参加考试。”
谢云襟将信贴身收好,向瓦拉小祭道谢,忽地想到什么,说道:“我们明日离开,爹若来向小祭告别,小祭别把这事跟爹说,我还没跟他商量呢。”
瓦拉小祭允诺,又勉励他精研教义,为部落谋福,别学着别的小祭中饱私囊,尤其是瓦尔特巴都的小祭,简直是教义蛀虫,还有阿突烈巴都每一代残暴苛酷的萨司,他说了不少五大巴都的故事,让谢云襟受用不少。
谢云襟辞别瓦拉,回小屋路上见着刚从族长家离开的利兹,他双手捂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谢云襟不由得在意。回到小屋,又见到族长从自己家中走出,金夫子正在送别。
“族长来找爹做什么?”他已经习惯称呼金夫子为爹,即便在无人处,养成习惯才不会露馅。
“我们明天不走了。”金夫子道,“族长有事请我帮忙,还会送粮让我们过冬。”
“为什么?”谢云襟问。他看见桌上放着一大盘羊肉,还有稞糕、烙饼,村子已经缺粮,这个寒冬都无法撑过,怎么还有这么丰盛的食物?
“他要我帮他打猎,带来粮食。”金夫子回答,“他会送我们路上所需的食物跟水,还有一匹驴。”
只是协助打猎就这么慷慨?谢云襟心下起疑,又问:“我在小祭屋外见到利兹,他说你欺负他,这是怎么回事?”
“利兹太轻佻。”金夫子摇头,“他太年轻,爱嬉闹,守卫队是刀口舔血的活,他这种态度上战场会很危险,我得纠正他,所以对他特别严厉。”
“利兹是挺爱开玩笑,图雅也说他常常捉弄人。”谢云襟附和着。
金夫子叹口气:“没想他不受教,反而记恨。”又问,“你去瓦拉小祭那还书,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以为我们要离开了,多问了瓦拉小祭一些事情,尤其沿路风俗民情,免得遇到危险。”
金夫子道:“我们粮食不够,就算上山找路也走不远,还得再想办法。我想找个较大点的村落,在里头找活,等存够粮食就上山寻路。”
谢云襟点点头,坐下吃饭,没跟金夫子说他向小祭拿了推荐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总觉得金夫子有事瞒着他。
第二天,金夫子领着十余名守卫出门。谢云襟把书都还了,于是在村里闲走。部落里每个人都在忙碌,修缮被暴雪侵袭的牛棚羊圈,将潮湿的谷物晒干,凄凄惶惶,不发一言,这几日都是这样。
难得的,图雅竟然没在屋前干活,直到黄昏才见着利兹挽着她的手从村外走入。
图雅不是不被允许出村吗?
谢云襟正觉古怪,金夫子领着守卫队回来,进入瓦拉小祭的房屋。此时已是黄昏休息时间,已经有人开始伏地祷告,一会后族长也走出,在广场上祈求萨神,谢云襟跟着趴在地上。
祈祷过后,村民们聚集在一起,该是小祭讲解经文的时间,今日却是族长当先开口。
“我们有粮食了。”族长大声宣布,“有足够的野味,腌制的熊肉、飞禽、兔肉,还有大量谷物,我们能撑过这个冬天!”
村民们齐声欢呼,响声雷动,谢云襟更觉古怪,转头去看,利兹已经带着图雅离去。
“村里怎会突然有粮?”谢云襟问金夫子,“你们出去走一圈,也没猎物,为什么就有粮食了?是不是跟图雅有关?”
金夫子道:“少爷,这村子的事与我们无关,你不用过问。你如果不喜欢这村子,粮食到手我们就离开,上山找出路。”
金夫子像是想阻断他话头,吹熄油灯:“今天走了一天,累了。云儿,睡吧。”
谢云襟翻来覆去,哪里睡得安稳?他只觉得古怪,金夫子跟村民,甚至图雅都古怪,索性坐起。
窗外积雪反映月光,彷佛有条人影从家门前经过。这么晚了还有人?谢云襟蹑手蹑脚起身,将窗推开条小缝,发现图雅拿着手杖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敲门,他忙开门。
“怎么了?”谢云襟低声问着,转身将门掩上,避免惊醒金夫子,“很晚了,你怎么能出来?”
“对瞎子来说,白天晚上没有分别,而且现在我爹不会管我,我要去哪就去哪。”图雅勉强笑着,“我想跟你道歉,我不该不理你。”
谢云襟察觉图雅的古怪与部落一定有关系,索性单刀直入:“怎么了?你今天去村外做什么?”
“我想去村外走走,我从没去过村外。”图雅回答,“这是我的愿望。”
“什么意思?”谢云襟问,“村里为什么会突然有粮,是不是跟你有关?我爹跟守卫队今天去村外做什么?”
图雅顿了好一会,忽然将身子靠近,低声道:“抱紧我。”
谢云襟一时不知所措。
温软的身子已经靠近,图雅双手紧紧拥着谢云襟,她年纪较长,与谢云襟身高彷佛,将头靠在谢云襟肩上,双手在谢云襟背上摸索着,探知,找寻,感觉,低声道:“我喜欢被抱着,但利兹不愿意,他怕自己忍不住。请你用力抱着我。”
谢云襟觉得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被挑起,面红耳赤,环抱着图雅。他才十四,对男女之事尚且懵懂。
“我喜欢摸东西,也喜欢人家触摸我,因为我看不见,只能听,只能闻,只能摸……”图雅道,“黑暗里很孤独,抱着人的时候能闻到更多味道,有更多感觉,去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旁边还有别人。但爹很少抱我,娘也很少,其他人也不敢,只有利兹可以抱我。”
“但现在他也不敢抱我了,他怕自己忍不住。”图雅低声说着,“我想在去见萨神前,再好好抱会人。”
“你说什么?见萨神?”谢云襟问。
图雅的手顺着他肩膀摸上他脸颊,停在谢云襟嘴上,将之捂住。
“村里要跟附近的流族作刀秤交易。”她低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