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断梗飘蓬

天之下 三弦 8738 字 4个月前

“操!操你娘!”阿茅生平第一次觉得被羞辱。他无论偷抢被打被驱赶,都没感到羞愧,唯独这次,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脸红,觉得羞愧,觉得彻底地,比做乞丐还要更彻底地被看不起。

怒从心起,他不知道这愤怒从哪来,只觉得生气,抢到墙边,顺手抓起一样东西就往地上砸。他要砸了这店,看那老头还敢不敢瞧不起自己!

可他忘记了这是家风铃店,第一串风铃落地,立刻发出铛铛巨响,在小屋里回荡着特别清晰,把他给吓傻了,这一砸还不惹来巡逻?

顾不上再砸,他抄起桌上的包子,连那串风铃都顾不上拿,爬出窗户,放足急奔。

入室偷窃远比扒手罪行重,不只挨板子这么简单,指不定还得被赶走,离了平远镇,一时真不知去哪安身。阿茅使劲跑,钻街走巷,直到跑出镇子才喘了口气。

该死的,他恼恨着。虽然得了几个包子,不算吃亏,但这一砸,若是报进门派,要找贼儿,那老头一说,怕不找到自己头上来?

他躲了两天,就靠这几颗包子裹腹,却不见镇里有什么动静,转着弯查问,才知是老头说铺里闹耗子,咬坏绑线,惊扰邻居。

耗子说的是自己?阿茅更加恼怒。他甚至想放把火烧了那家店铺,但放火烧店是死罪,那店铺就在市集,一但走水,他没把握逃走。他左思右想,决心跟那老头回家,看看他家住哪,再想怎么报复。

那天他等着老头收铺,偷偷跟在身后。老头是个瞎子,用不着躲,阿茅是个乞丐,四处游荡,大摇大摆反倒不引人注意。

他一路跟到镇西,见着一间大院,老头开了门锁,进了大院。那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庄园,怕不得花上三五年才盖得起?这得花多少银两?阿茅算不清,只知道是他这辈子想都想不着的数目。

阿茅愣是不信,就那卖风铃的小铺子,能养得起这庄园?就这庄园规模,里头怕不有十几个丫鬟仆役保镖?这怎生闯得进去?

他正懊恼,忽又起疑,方才那老头进院子是摸索着开锁,难道里头竟没人帮他开门?这样一个庄园,里头能只住一个人?阿茅决定再看两天,直到他确定这庄园里只住着老头一人。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做啥?是钱多没地方使吗?这老头古怪得紧。

多古怪的事也阻拦不了阿茅的报仇心思。放着这么大的院子没人管顾,平远镇的居民果然蠢笨。阿茅打定主意,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找些值钱玩意带回去,去别的镇上典当,也能换不少银子。

他忽地觉得心跳骤急,这该有许多钱,许多许多钱……他望着大院高墙,心想:“爬得过去吗?”

他爬不过去,他才十岁,才六尺多高,且不强健,攀上墙也翻不过去。正气馁,绕到大门前,发现大门没关,阿茅又喜又惊,心中暗骂这老头眼瞎心也瞎,竟连大门都没掩上。他轻轻推开门,终于见着庄园模样。

好大一片院子,种着许多花树。他闻到香味,是花香,阿茅从没进过这样的庄园,不禁有些踌躇,不知从何下手。

庄园空得不可思议,除了花树桌椅,什么摆设都没有。阿茅无法分辨这庄园跟其他庄园的区别,他趁着夜色摸入,只觉得空旷。他顺着脚下的碎石路走向大厅,月色照不着的地方漆黑一片。他没有油灯,那贵得不像话,正想摸着什么就搬出来瞧瞧,脚一绊,踢着什么东西,低头看去,碎石路尽头放着一盏油灯,油灯旁还放着火折子。

阿茅糊涂了,这瞎子在这放油灯火折干嘛?他点起油灯,周围总算明亮,刚走入大厅,就见桌上放着一只卤鸭腿、几张烤饼和一壶水。

这他娘的算啥!阿茅又怒了,气得把烤饼鸭腿连着那壶水席卷一空,连骨头渣都没留给老头啃。

他一定要偷这老头,偷光他家当,值钱的不值钱都偷光!阿茅拎着油灯,在屋里搜索值钱的物事。

什么都没有……

这大院子空的,除了不知道用来招待谁的桌椅,除了那些花树,除了挂在大厅上锒锒作响的一串风铃,什么都没有。书架上没书,墙上没画,没古董花瓶,没摆饰,什么都没。

肯定是有偷儿先搬空了,阿茅咬牙切齿,莫怪这老头门都不锁,原来是穷了。他绕了几圈,找着一间上锁的仓库。

只有这仓库上锁,里头肯定有值钱的。阿茅也不管会不会被发现,捡颗大石头砸锁。他力气不大,砸了几下都砸不开。

“别砸了,惊扰邻居,我帮你开门吧。”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阿茅吃了一惊,连忙退开,举起油灯,才见着那老头阴恻恻地站在身后。

“操,死老头,去死!”阿茅大骂,提着油灯就跑,不知跑了多久,料那瞎子追不上,这才停下脚步。

他没再去那院子,那老头太过古怪,他不想招惹,又觉得这是怯,堵着一口恶气发泄不出。

入冬后,那捆茅草渐渐不顶用。自从那回在大街上抢了鸭腿,能讨着的食物越来越少,镇上人只盼着他快滚,他还能偷还能抢,但众人多了提防,渐渐就难得手。

他手里还有那盏从院子里拿来的油灯,他好想一把火把平远镇烧个干净,也把自己烧个干净。

他再去那院子时已是腊月,那天他饿得不行,不仅饿,还冷,他找不着地方避寒,想起那院子,于是把那捆茅草带着,决定去那院子住下。

院子这么大,老头又是个瞎子,里头没其他人,我住下了也没人知道,他这么想。

他还真住下了。院子大门依然没上锁,他蹑手蹑脚走进,挑间不透风的房,把茅草盖着,虽然不算暖和,也就这样沉沉睡去。

或许有一天,他会睡着睡着就死了。他见过不少冻死的乞丐,他自个也有好几次差点冻死。黄乞丐虽然无用,但两个人靠着还能取暖,或许不该让黄乞丐死得这么早,他想着,但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自个活着也没什么用,每个人活着都没什么用,都在等死而已,这狗娘养的世道!

第二天,他是让饭香给熏醒的。房门口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简单,但对他而言很丰盛。

他把一锅粥吃得干净,打他懂事以来,从没吃得这样饱。

大院里没人,那老头估计是去做买卖了。那间风铃铺他就没见人光顾过,这老头一定有钱,只是把钱藏起来,藏哪去了?阿茅四处找寻,除了一间房有棉被,厨房有米和几缸酱菜,什么都没有。

那间仓库没上锁,阿茅刚推开门,一阵北风呼啸,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是许多风铃,比店铺里更多的风铃,当当作响,真是好听。

阿茅听得痴了。

阿茅在这院子住下了。他几乎不跟老头打照面,就在一间小屋住下,每天一早起床,房门口必定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一颗皮蛋或咸蛋。老头会去店铺做买卖,黄昏回来时,大厅上会有饭菜,有时是烙饼与鸡肉,有时是米饭与各色小菜,有时是馒头包子,他就去取了吃。

老头还给他一床厚重棉被,就在他住下的第二天,同样放在房门口,盖着很暖。

他注意过,不去店里时,老头就坐在院中拉二胡,或拿着拐杖在院子里游走,有时会打开仓库,取出一串风铃挂起,静静听风铃的声音。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帮老头修剪花草,清理水塘。阿茅知道老头有钱,但不知道他把钱藏在哪。他想,等他找到老头藏钱的地方,就把钱偷走,再也不回来,然而这院子就这么大,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藏钱的地方。

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学会上床睡觉:某天他突然醒悟,床就在旁边,为什么要睡地板?

他就在这院子里渡过冬天,一老一小,整个冬天没说过一句话,但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阿茅也不是镇日待在院里,他时常出去,也不知要去哪。他有饭吃,犯不着挨白眼讨拳头,只是闲走,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总会走回风铃铺子,然后他就回头,每日对着那糟老头已经够烦,干嘛还要特地去见?

过年时,镇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外鞭炮劈哩啪啦响,阿茅觉得吵闹,还是院子安静。那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为什么睡不好,第二天一早,门外除了早餐,还有那串风铃——现在已经不是风铃了,老头把它拆下,做成个手环,一摇就有细微的叮当声,声音不大,不扰人,只要在耳边摇晃几下,风就来了。

他拿起手环把玩许久,套上瘦可见骨的手腕。

“太松了。”阿茅走到院里,这还是他住进来后第一次对老头说话,“我手腕套不住。”

老头正在拉二胡,闻言停下琴弓:“等长胖点就套得上了。”

“骂我猪吗!”阿茅骂完这句,一溜烟躲回房里。

他竟然怕起来了,也不知道怕什么,肯定不是怕这老头。这老头有什么本事让他怕?那就是个瞎子!

他还真胖了不少,他摸摸自己手臂。老头有什么打算?老头几时要赶他走?就这么跟自己耗着?是想怎么坑害自己?他是不是太老,怕没人照看,想让自己帮他看门?

几天后,他打算问清楚。

“你想做什么?”阿茅问。

“没想做什么。”老头回答。

“为什么给我饭吃?”

“煮多了,不浪费。”

“为什么让我睡你屋里。”

“房间多,不占地。”

“为什么给我风铃?”

“卖不掉。”

就这样,三天两句话,有一搭没一搭,一问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