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茅从懂事时就跟着黄乞丐乞讨,黄乞丐让他叫爹,给他起个名字叫阿茅,那是因为黄乞丐总是随身带着捆茅草,天热时作床,天凉时作被,那可是他独有的宝物,阿茅等闲碰不得,遇着寒暑,阿茅得自个想法子保命。除了这捆茅草,他们只剩两三件缝补到辨不清原样的衣裤还能被叫作家当。
阿茅不知道黄乞丐是不是真姓黄。黄乞丐是个痞子,他定然背着案子,偷抢拐骗甚至杀人放火都有可能,改名换姓也实属当然。
黄乞丐讨钱时,阿茅还能缓口气。他拉着乞丐衣角沿门讨食,若在市集,乞丐会跪趴着,阿茅就在旁边跪着,众人见乞丐拉拔个娃儿不容易,都愿意多给上几文。
除了乞讨,他们另一个活是偷抢。乞丐跟阿茅说,偷不着就抢,抢不着就饿死。黄乞丐教他如何扒人腰袋,教他如何趁人从袖中取出银两时抢夺,教他如何绊倒妇女,趁着低头道歉时或偷或抢。
但黄乞丐从不自己偷抢,这太冒险。他让阿茅偷抢,因为阿茅年纪小,被逮着挨打也有分寸,打不死人,就算扭送门派,大哭大闹,喊几声肚子饿,多半也没事,运气好还能捞着几个大饼、几文铜钱。
阿茅失风被逮,若是苦主不罢休,黄乞丐会出面解围。他会狠狠抽打阿茅,用脚踹,用拳头打,打得他鼻青脸肿,满脸鲜血。黄乞丐会干嚎,大哭,捶胸顿足,说什么人穷志不穷,打死你这坏种,早教过你饿死不能打歪主意,跪着哭求人原谅。这招百试百灵,从没出过大事,有时遇着温良人,心疼孩子皮肉受苦,不仅不追究,还赏赐黄乞丐几文药钱买酒喝。
有回阿茅打摆子,身子忽冷忽热,脸白得像纸,阿茅真以为自己会死,黄乞丐把他拖到市集上求爷爷告奶奶,哭天抢地声泪俱下,嚷着孩子要死,要买药。那回讨着不少银两,黄乞丐眉开眼笑,趁着阿茅还病着,拖着他到下一个镇上讨钱。
黄乞丐说,这些人又坏又蠢又贱。怎说他们坏?凭什么他们有吃有喝,有田有粮?不是偷蒙拐来,寻常人能有这积蓄?怎说他们蠢?不蠢怎么好骗好偷好抢?遭了殃是活该。怎说他们贱?辛苦挣来的银钱粮食送给非亲非故的人,何止犯贱?直是贱到骨子里。
黄乞丐还说,这世上没好心人,你我他都是人,将心比心,好不容易攒到手的馒头大饼,你舍得送人?那些怜悯都是装出来的,不是装样子给人看就是坏事干多了求心安,所以庙里头人多,没干亏心事,找菩萨说啥?就是求个发财,那也是贪。
黄乞丐不是他爹,阿茅刚懂事时还当是,后来知道不是,就黄乞丐这德行,再不正经的寡妇也不会给他生娃。黄乞丐说阿茅是捡来的,阿茅信了,还有些感激,但后来也知道不是。
那也是他打摆子那回的事,黄乞丐讨着钱,心情大好,喝高了,在郊外破屋里说醉话。阿茅半昏半醒,身子热得像放炭里烤似的,阿茅都觉得能嗅着自个的肉香。
黄乞丐望着他,喃喃自语,说偷这娃儿值当、值当。阿茅听着着急,呻吟着问了几句,黄乞丐说阿茅是偷来的,他爹娘忙农活,把孩子搁树下遮荫,才三四岁,他想带个孩子讨钱容易,就顺手抱走。
“是多讨了些,不过分口粮养你也费劲。等你年纪大些还能卖,就是长得丑,卖不了好价钱。”黄乞丐打着酒嗝喃喃说着。
阿茅没死,几天后病好了,黄乞丐有些着恼,为的是好日子到头,让阿茅装病总没真的像。若不是瘸腿难照料,黄乞丐真想把阿茅腿打断,起码阿茅认为黄乞丐会这样想。
那是他八岁时的事,差不多那年纪吧。他后来再问黄乞丐自己是打哪偷来的,黄乞丐骂他不要脸,不守分,忘了养育之恩,此后每每问起,必赏他结结实实一顿好打。
为了抢口饭吃,阿茅没少打架,若遇顽童欺凌,他必还手,虽然年纪小,牙齿手肘全都用上,插眼、撩阴、砸头,往死里打,全是黄乞丐教的。他年纪幼小却已玩过命,为着半颗馒头被咬掉半只耳朵。
约莫一年前,阿茅跟着黄乞丐来到平远镇。照往例初时几天都能讨到些粮,等镇民日久生厌,施舍冷清,阿茅才去偷抢,待惹起众怒,便换个地方开穴,他们在湘地流浪几年,都是如此。
那是去年七月,很热,他们在市集乞讨,黄乞丐把破衣扎在腰间,露出瘦骨跟满身癞子,阿茅跪在一旁,晒得头晕眼花。
阿茅先注意到的是“叮铃叮铃”的声音。这声音伴着风来,一阵清凉,又像是响到心底深处,清脆嘹亮,好听极了。
阿茅转过头去,见到间小店,铺里挂着串串风铃,声音来自挂在门口的三个一串的小铜钟。小铜钟随风摇曳,风停后仍轻轻荡漾,撞出细细的声音,彷佛听到这声音就清凉了许多。
趁着没人,阿茅摸到店里。看店铺的老头两眼没有光采,无神地望着周围,阿茅瞧出是个瞎子。风铃被挂在墙上,有竹制、铜制、木制的,花样奇巧,阿茅很快就被串木制风铃吸引了目光。
那是个小木屋形状的风铃,木屋底下镂空,里头有个小铜钟,铜钟里头有小铜片。阿茅望向那老头,他就坐在柜台后,似乎没发觉自己走进店里。阿茅左手捏着铜片,右手轻轻将风铃从墙上取下,眼睛张望着门外,他作贼作惯,手脚自然利落。
“叮铃叮铃”,门口的风铃响着。
黄乞丐一早瞧出毛病,一问之下才知阿茅偷了串风铃。
“操!偷这干嘛?挂哪?哪有房子给你挂?”黄乞丐重重一巴掌打在阿茅脸上,“那店掌柜是个瞎子,你偷钱啊!偷不着就抢,他是个瞎子,还怕他追上?”
黄乞丐将风铃丢在地上,用力跺了几脚,踩得脚都疼了,要阿茅挖个坑将风铃埋了。
“又不能当又不值钱,被人瞧见就知道偷来的,还不打死你?”
黄乞丐让阿茅去风铃店里偷钱,阿茅去了两次。第一次去,那瞎老头在柜台前寸步不离,从桌下取出个二胡唧唧呜呜拉了起来,阿茅觉得难听,远比不上风铃清脆响亮。第二次去时,老头许是解手,好不容易等他离开座位,才发现抽屉都上了锁。黄乞丐在屋外大声叫嚷,是有人经过的暗号,阿茅忙逃出店去。
阿茅来不及偷着钱,黄乞丐就病了,先是全身浮肿,之后尿血,头晕头痛,吃什么都吐,几天后在市集上昏倒了。他一身癞子,没人敢去拉他,阿茅半拖半扶才将他带到镇外一间破屋里。找大夫看病是不可能的,黄乞丐但凡有点积蓄都拿去喝酒了。
平远镇上原有的几个乞丐恼他俩外来的抢食,趁机欺凌,打了黄乞丐一顿,阿茅年纪小,权且被放过,只是要他俩快滚,莫死在镇上招晦气。黄乞丐挨打时阿茅就在旁边蹲着看,不叫不拦,只觉得有趣。这一打把原有的病情又熬重几分,黄乞丐揪着阿茅的手,要阿茅去跟打他的乞丐讨钱。
“就说我快病死了,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门派告发他们。”黄乞丐说几句喘几口,说几句喘几口,只怕一口气接续不上,就要去了,“他们怕事,会给钱,你尽管张大嘴要。拿了钱……帮我请个大夫,抓两副药……”
阿茅真去要钱,但没讨着多少,都是一般穷苦人,就得个两三百文。阿茅没去找大夫,更没帮黄乞丐抓药。黄乞丐口渴了要喝水,阿茅就递水给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黄乞丐说饿,阿茅就定定看着他,黄乞丐怎么叫骂,阿茅就是不睬他。
不是说辛苦挣来的银钱粮食送给非亲非故的人何止犯贱,直是贱到骨子里?
黄乞丐两天后病死,阿茅没力气埋他,先通知门派验尸,验出伤痕,把一众围殴打人的乞丐抓起,这都是地方上的无赖,问个伤人致死,各打二十杖,收监都嫌浪费米饭,通通赶出平远镇。
黄乞丐烧成一坛灰,阿茅也没埋,就泼撒在村外树林里,把那坛子卖了十几文。
黄乞丐剩下的只有那捆茅草,现在只属于阿茅一个人了。
黄乞丐死后,阿茅把风铃挖出。装饰的小木屋被踩得稀烂,所幸铜钟只有些锈蚀,摇着还有声音。阿茅把风铃取下藏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摇晃几下,听着声音也觉得舒服。
这玩意一点用都没有,但是他喜欢。
平远镇上不是没有孤儿,但自个乡亲总会帮衬些,东家赏口饭,西家给块饼,让找些闲活重活出力,讨几文工钱,等大些就能干粗活,自力更生。初时镇上人看阿茅可怜,也跟镇上孤儿一般照顾,给些残羹冷饭,渐渐地知道阿茅手脚不干净,他是外地人,又不亲昵,发起狠就要打要闹,镇上人渐渐对他厌憎。
正如黄乞丐说的,这世上就没好人。阿茅讨不着就偷,偷不着就抢,这样挨过几个月,眼看就要入冬,天气渐寒,某日阿茅肚子饿极,见着一个少妇提着个纸包,瞧着油润,阿茅馋得口水都滴下来,偷偷尾随,见那妇人行至一处菜摊前,把纸包往旁一搁,对着菜贩指手划脚,讨价还价,阿茅低头摸上前去伸手一捞,神不知鬼不觉将纸包捞走。
原本他这一捞不会出事,偏生阿茅实在太饿,一边走一边打开纸包,见里头是根大过巴掌的酱鸭腿,这哪受得住?就在街上边跑边大口吃了起来。
哪个正经人能这样在大街上现眼?这不明摆着作贼?当下有人叫唤起来。一群人抢上前去,掀翻阿茅,众人气他手脚不干净,又是外地人,一顿好打,抢他鸭腿。阿茅可不吃亏,打是挨了,鸭腿也要吃,死命往嘴里塞,也不管嚼没嚼烂,咬下就往肚里吞,便是骨刺扎穿上颚,吃得满口是血也不住口。
阿茅挨了好多下,那妇人眼看鸭腿被他吃得剩半截骨头,伸手揪他破衣。衣服破烂,一撕便裂,风铃落下,妇人伸手捡起,以为是个值钱行当,哪知就是个小铜钟,一怒之下远远掷出解气。
阿茅饱餐一顿,却丢了风铃。那是阿茅第一次觉得心疼。那是他身上仅有的,因为“喜欢”而拥有的东西。
他剔出插进上颚的骨刺,嚼细吞下,忍着全身疼,从镇尾走回镇头,绕到卖风铃的铺子。他躲在巷子里许久,等到日正当午,行人渐少,才快步走出。
那瞎眼老头依然坐在柜台后,混浊的老眼无神地望向门外。阿茅这回详细端详,要找个好收藏的。
这些风铃都好漂亮,他想试试哪个声音好听,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看着。上回的铜钟虽好,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不如门口那串。
他见着个颜色斑斓,像是垂着一串花似的风铃。他不知道这材质叫琉璃,只是瞧着漂亮,摸了摸,觉得易碎,带着不方便。
换个竹制的?可竹子的风铃发出的是什么声音?他一串串看过去,正自犹豫不决……
“右边那串小铁片风铃,你解下来戴在手腕上,走动也合适。”盲眼老头忽地开口,险些把阿茅吓到跳起。
“你看得见我?”阿茅惊疑不定。可这说不过去,他若不瞎,上回自己怎能偷着风铃?
“上回那串弄丢了?”盲眼老头问,“要不你听听看哪串喜欢,送你。”
“想骗我?等我拿了就喊捉贼?”被揭破手脚的阿茅大怒,“贼屌子,小爷我不蒙!”
他转身就跑,跑得又快又急,又怒又气。这种事他遇过很多次,被揭穿后就是一顿好打,只是没想这瞎老头这么坏,竟想骗他!
阿茅可没打算就这么了事,他满怀怨怒,躲在暗处看着那间风铃铺,打算等老头出门,绊他个狗吃屎。
他想起刚才确实看着一串系着铁片的风铃。阿茅心想,真戴在腕上,伸手就是叮叮当当,一想扒就被人活逮,这老头莫不是瞧我傻?
那老头一直没出门,直到黄昏,见无主顾,关上店铺大门迳自走了,瞧他走路时拐杖不住前点的模样,分明就是个瞎子。
原来这老头不住这铺子里?
当天晚上,直至更深夜重,阿茅才又摸回市集。平远镇向来安宁,打更巡守都不谨慎,他躲着火光摸回风铃铺,铺门落了锁,他绕到屋后,一摸窗子,窗子没落锁。
这可是天赐良机,阿茅打算进去偷他娘的个痛快,左右张望无人,掀开窗子翻进去。铺子不大,穿过个小房间就是前头店铺,他摸黑进去,在桌上找着蜡烛,那蜡烛就挨着火折子,阿茅点了蜡烛,看见桌上放着五六个包子,不禁一愣。
怎么就这么把包子搁桌上,不怕放坏吗?
包子旁边放着串风铃,是几个铜片用细线串起,看着精致,正如老头所说,拆下来绑在手腕上倒是别致。
阿茅不禁一愣。
仔细想想,那老头是个瞎子,他准备蜡烛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