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初露风芒(三)

天之下 三弦 8806 字 5个月前

“我姓洪,洪有黍,不是老鼠的鼠,是田里种的黍。你是北星门请来的帮手?”洪有黍问:“他们说你功夫很好。三两下就能打倒我们一个兄弟。你口音怪,不像是镇上的人。”

“我叫李景风。”李景风拱手弯腰,打了个大躬,“北星门的人缺水。能不能商量一下。”

“我他娘的还缺粮、缺肉、缺女人、缺儿子、缺钱,最他妈不缺的就是命!”洪有黍大吼。

“北星门南星门本是一家,井里的水也是两家共有。你抢占了,他们要跟你们拼命。杀伤起来,两边得死多少人?还是你真想灭了北星门,接管他们的地盘?”

“他们想发仇名状,到时真是两败俱伤。”李景风继续说着。

“发啊,操,他娘的我还怕那小瘸子不发!”洪有黍拍桌大骂:“操他娘的合着他们还占着委屈是不?”

“你开个条件,让我回复也好。”李景风看着周围,院子不算太大,若是事情有变,他得有下一步。不知道这个掌门的功夫怎样。

“操!”洪有黍挥手一掷,李景风正待要闪避,却看他手上空空无物。

“我他娘的要是有东西,我就砸你,就这镇上连能砸的东西都没。”洪有黍指着李景风:“把他耳朵割下来。”

李景风猛然窜了出去,这里有两百人包围着,可不能坐以待毙。他立刻冲向洪有黍,伸手去夺对手放在桌上的刀。

洪有黍也不是个草包,早有戒备,但他没想到对方不仅反应快,身法也快,而且不是逃,是迳自向自己冲来。他瞬间察觉对手意图,即刻伸手取刀,当李景风抓住刀鞘时,他已握住刀柄,双方同时用力拉扯。

刀出鞘,洪有黍还是快了一步,他坐在桌上,居高临下,挥刀就往李景风头上砍去。然而他却感觉到自己身子向后倾倒,屋顶在眼中快速晃过,奇怪!自己明明没有被打中阿。

原来李景风右手抢着刀鞘,左手立刻就掀翻桌子。洪有黍奋力夺刀,重心全向后靠,那一刀来不及挥下就被他掀翻在地。总算他武功不差,身体失去平衡瞬间,腰一挺,一脚踢在桌面,身子打横摔出,左脚一踏,踉跄退开几步。李景风趁机抓住翻起的桌脚,一回身,将桌子向后甩出,力道猛恶至极。将正要赶上的南星门手下打得人仰马翻。就这样一阻追兵,趁着洪有黍刚站稳身子,欺上前去。

洪有黍见他欺进,大喝一声,双手握刀向前刺出。刷的一声,被李景风用刀鞘分寸不差套了回去,洪有黍感觉手上一股巨大扭力传来。知道对方要夺刀。双手紧握刀柄。眼前一花,砰的一声,鼻梁剧痛。只觉眼冒金星,已被李景风迎面揍了一拳。双手不禁松动,刀也被夺走。随即衣领一紧,又被扯向前去。左手被扳向后方。扭成个不自然的型态。右膝一软,半跪在地,李景风已将刀架在他脖上。大喝道:“不许动!”

这几下兔起鹄落,李景风发难、翻桌、掷桌、夺刀、擒人,一气喝成,实是李景风观察情况后经过盘算所为。院外的喽啰还来不及抢上,掌门已经遭擒。不由得全都愣住。

洪有黍甚至直到自己被擒,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咬牙切齿,愤恨不已,怒道:“杀了我你也出不去,小瘸子给你多少银两,让你把命赔在这?”

李景风道:“我想好好说,你就是不肯。非要害死人不可吗?”

“操!那普吉镇的人就该死?他娘的吃干抹尽不吐骨头!有这样欺负人的吗?老子不甘心!”洪有黍破口大骂。又对手下道:“他娘的楞什么?上来杀了他。要不村里全饿死了。”

李景风听他说得蹊跷。心中起疑,又见那些弟子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却又跃跃欲试模样。似乎真被逼得急了,也得同归于尽。于是问:“你说什么饿死?”

洪有黍只是咬牙不说话,李景风道:“你是条好汉,可不会好好说话,这里谁是副掌门?或者长老?能说得上话的人?”

一名瘦弱老者排开众人走上,道:“我是南星门的长老,你想说什么?”

“你让所有人出去,这两百人看着门口,我跑不掉,让我跟掌门慢慢聊,把话说清楚就走。掌门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绝不杀伤一人。”

那老者犹豫半晌,终于道:“大伙出去守着门口。把这院子都给包围了。”

众人恶狠狠盯视着李景风,老者不住催促,这才渐渐退出门外。

“把门带上了。”李景风嘱咐。

等所有人退出去后,李景风放开洪有黍,却没将刀归还。只道:“我们好好说,我叫李景风,是个路客,经过宁卡镇,听说你们霸占了水井。自愿来当说客。”

“干你屁事!”洪有黍骂道。

“是不干我的事。可我想知道……”李景风搔搔头,席地坐下,道:“你也坐下,我们慢慢聊。你说镇上的人快饿死了?我想我能不能帮上忙。”

洪有黍半信半疑,见他似无恶意,且估计自己难以在对方面前逃脱,这才坐下,可仍保持着约两丈的距离。

李景风见他终于肯好好谈,点点头道:“北星门说,你们霸占了水井!”

“屁!那水井是我们的!”洪有黍说着,眼神飘移,似在寻找脱逃的机会。看来这人不一昧鲁莽,只是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李景风却看得仔细。

“百年前,这两个镇上还有条小河。叫公田溪,耕田、喝水,洗屁股都够用。”他把一只腿屈起,用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可公田溪的水越来越少,河道越来越窄。五十年前就没个巴掌宽了。我曾祖父,太太掌门说,这条小溪改了道,以后得旱。就说要挖水井。这有个成语,我不知道怎么说。”

“未雨绸缪。”李景风解释,难得有他为人解释成语的机会:“没下雨前就要先准备。”

“准备啥?桶子?”洪有黍骂了一句,接着道:“我们这两镇穷得拆皮煎骨。北星门掌门不乐意。说河道这几年是枯水。过几年就会复原。他们不肯出钱,于是曾祖父集了全村的家当,这才挖了这口井。果然,这几年就旱了。”

“穆掌门说过,这水井说起来是你们的,可就算令曾祖父对了。宁卡镇的居民不能渴死。两家商量,收些水钱也行。”

“嘿……原来小瘸子什么都没跟你说!”

李景风狐疑问道:“怎么了?”

洪有黍大声道:“你倒是问问他们,二十年前两家怎么翻脸的?”

他这一惊嚷,外头顿时臊动了起来,李景风怕他们闯入,大声道:“你们别进来。”又接着道:“你让我回去问,不是白走一趟?”

洪有黍咬牙切齿,神情愤恨。

“二十二年前,咱们村里闹过瘟疫。”

李景风吃了一惊。

“也不知道是外地传来还是怎地。一开始是几个,后来是几十个,后来是几百个。镇上人心惶惶。这穷地方,没大夫,也抓不着药方,几乎是染着了便死。”

李景风道:“得赶紧去外地找大夫抓药啊!”

“怎么找?”洪有黍咬牙道:“你没看出来?普吉镇没其他道路?”

李景风又吃了一惊。

“这里三面环山,都是峭壁,只有一面出路,就是往宁卡镇上那条接着驿站的黄泥小路。那群狗娘养的封了这条路。不给我们过去。”

“这……”李景风心中不忍,又道:“他们也有难处,就怕瘟病进了他们村。”

“操他娘的我们镇上就该死吗?”洪有黍大声骂道。

这时候不宜激怒洪有黍,李景风未再多言,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出不去,又没地方躲。村里人一个接一个死,把能砍的树全砍了也不够烧尸体。有死全家的,就烂在屋里发臭,索性一把火全给灭了也方便。”

“我爹下了个决定。全村没病的,全爬莲子山上躲避。有病的,老弱妇孺,爬不上山的,就留在村里。”

“莲子山险峻,只有采莲的会上去,姑娘是上不了山,只能留在山下。整个村,只有五百来个青壮,带着仅存的食物、饮水,爬上莲子山,剩下老人、小孩、女人留在山下。吃的不够,他们就算不病死,也得饿死。我当时年纪小,爹背我上山,我娘跟两个姐姐可没这么好运道,都留在镇上。临走前我爹还说,你们两姊妹最少得活一个,才有人照顾弟弟。”

“我们在山上躲了半年,直到粮尽了才下山。我就忘不掉……忘不掉回到镇上那天的味道。还没走进镇里,就一股尸臭味。”

“全死光了,留在镇上的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整个镇上到处是尸体,一大半是病死的,还有一小半……是饿死的。我爹他们上山时带走大部分食物。留在镇上的根本不够。我两个姐姐,尸体烂了大半。许多尸体缺了大腿、手臂,我们都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李景风听他形容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难过。突然间明白为什么镇上大多剩下老人,青年少,且几乎没有小孩跟女人。他又问道:“这二十二年前的事,怎么现在才闹腾起来?”

“大疫之后,两个村庄再无往来。他们关了唯一的通路,井水也归我们,两年前,公田溪的水枯了,他们来打水,被我们赶回去。到了今年,公田溪一滴不剩。就来打我们主意。”洪有黍大声道;“就算我们全村的人都填了井。也不会让他们一滴水!”

李景风觉得这事难以决断,只怕要两家罢斗比自己想的还要难。他叹了口气,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会帮你。”他说完,将刀递给洪有黍。

洪有黍一愣,一时没接过刀来,讶异问道:“你说什么?”

“我会帮你。”李景风答得坚决,“不过我也帮北星门。”李景风又把刀晃了晃。示意洪有黍取回。

“什么意思?”洪有黍皱起眉头。他显然是真不懂。但李景风也不想解释,他想起一事,又问:“镇上还有姑娘吗?”

“剩下十一个,都是当初还小背上山的,现在都嫁了。这几年,生了二十几个娃。”洪有黍道。

“你们的粮够吗?”这镇上的人口比宁卡镇少,但是人更瘦。食物显然更少。

洪有黍默然半晌,接着道:“粮一直不够,现在又有了孩子。但我们有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