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裳摇摇头,道:“现在缺,兴许以后就不缺了。”
她望着中庭梅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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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辰回到青城,立即请来朱门殇医治。沈雅言自去向掌门汇报,只留雅夫人照顾女儿。
朱门殇检视伤口,道:“我不是给你们留了金创药,怎地不用?”口气极是不满。
沈未辰答道:“路上送人了。”
朱门殇愠道:“送谁用得了这么多?!”又道,“这下好,伤口得留疤。”
雅夫人听了,险些晕过去,急忙道:“朱大夫你医术高明,肩膀上那两道伤口都没留疤。小小还没出嫁,肚子上这样一道伤,能看吗?”
朱门殇替沈未辰掩上棉被,起身道:“方敬酒的剑利,伤口虽深,创面却小,我人又在左近,第二天就替小妹上了药,又用了密传的生肤膏,这才不留疤痕。现在这道伤口虽然也是利器所成,但在天水耽搁了几天,总算这大夫还有点本事,施救得当,可总会留下些痕迹,顶多淡些罢了。”
“多淡?太阳底下看得见吗?”雅夫人忙问道。
“太阳底下都看不见,那不就睁眼瞎了?”朱门殇暗自翻了个白眼,道,“总之看得见。”
沈未辰安慰母亲道:“这伤口不大,看不清的。”
雅夫人大怒道:“一寸多了,还叫不大?难不成要一尺才叫大?就叫你不要乱跑,你去汉水干嘛?那个顾青裳忒没教养,怎地拐带别人家姑娘出门?我让人通知李掌门,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不,得让她亲自来青城谢罪才行!不,谢罪还太便宜她,得重罚,重罚!非要李掌门给个交代不可!”
沈未辰道:“跟顾姐姐没干系,是我自己要去,顾姐姐只是帮我。要怪也得怪明不详,是他伤了我。”
雅夫人道:“通缉早发出去了,五百两悬赏,不抓回来千刀万剐怎么甘心?唉,通缉也太便宜,应该发仇名状!”
沈未辰忙道:“别发仇名状,通缉就行!”她这趟出游,见识渐多,对仇名状这祸延子孙的制度实是厌恶。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道:“雅夫人,别打扰小妹了。休息不够,疤痕会更深。”
这话果然有用,雅夫人立时噤声,过了会道:“朱大夫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小。”
朱门殇道:“长话短说,小妹需要多休息。”
雅夫人道:“就几句。”
朱门殇离去后,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巾,问道:“这是哪来的?”
沈未辰认得是严烜城所赠的手巾,不满道:“娘,你翻我房间?”
雅夫人道:“不在你房里找线索,上哪找你去?我瞧着这是两句情诗,是不是那个李景风送的?我打听过这人,一年多前还是个店小二,惹这么多麻烦,就算救过你哥,帮他在青城找个差事也就够了,竟然还跟他结拜?真不懂你哥在想什么!”
提起李景风,沈未辰不由黯然。他终究跟了夜榜去,眼下也不知生死如何……
雅夫人见她默然不语,以为默认,讶异道:“真是他送的?”
沈未辰苦笑道:“那个邂字景风都不知道会不会写呢。跟他没关系,是严大公子送的。”
雅夫人听说是华山严家公子所赠,笑逐颜开,喜道:“原来是华山世子?这样说来,你去汉水也不是只为了找人?”说着眉头一皱,又道,“可近来华山跟咱们青城交恶……行,我跟你爹说去,看这事怎么处理。”
沈未辰知道母亲误会,忙道:“娘,别多心,这就是普通礼物,我不想嫁人。”
雅夫人笑道:“骗你娘没读过书?这字里的意思娘可清楚得很。难怪你连三爷都不嫁!你不拿出来,是怕爹跟掌门为难吧?别怕,这事娘替你做主!”
沈未辰大急,待要起身,起得太急,牵动伤口,一阵剧疼,不禁“唉哟”一声。雅夫人忙扶住她道:“起来干嘛?快躺好,躺好!”
沈未辰实在不想与母亲纠缠,只道:“女儿真没那个意思。这诗只有上半段,是不求再会之意,我没酬还下半段,就是暗示,严公子是豁达君子,饱读诗书,当能理解。娘若不信,可以问哥哥。总之,这事不要让爹知道,别给他添麻烦。纵然说了媒,我也不嫁。”
雅夫人素知女儿细心熨贴,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怕嫁与华山会给青城添麻烦,当下半信半疑,只道:“自己跟你爹说去。”
沈未辰点点头,又问:“哥哥呢?”
雅夫人皱眉道:“还提你哥?你的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前回是为了救他,这回又是替他找兄弟!”
沈未辰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找的。”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在门口敲了两下,雅夫人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沈未辰转头望去,见朱门殇挤眉弄眼,知道他是帮自己,当下微笑示意,两人心照不宣。
沈未辰小歇片刻,听见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是父亲,睁开眼来,轻轻唤了声:“爹。”
沈雅言在床沿坐下,沈未辰见父亲手上端了一盘枇杷,笑道:“就知道爹疼我。”
沈雅言道:“是你娘让我送来的。”边说边剥了个枇杷,送到沈未辰嘴边。沈未辰仰起头,吃了一口,汁液饱满,满嘴鲜甜。沈雅言取了手巾替女儿擦拭嘴角,沈未辰笑道:“爹,我自个来。”
沈雅言道:“我这手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剥,你自己吃。”说着将盘子放在床边,径自剥去果皮,又问,“那个李景风是什么人?你哥看重他,楚夫人也说要救他,听说连齐三爷都想保他,你还大老远跑去找他。”
沈未辰听父亲提起李景风,当下便把当初沈玉倾与李景风如何相识,以及李景风去了崆峒等事说了。这故事本长,她说得认真,巨细靡遗,连同自己在崆峒遇到李景风的事也说了个大概。
这一说便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沈未辰说得困倦,见父亲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爹?”
沈雅言回过神来,轻轻喔了一声,道:“他救过你跟玉儿,你帮他也属义气,情理之中。不过他杀杜俊时与你说的那番话……”
沈雅言沉思片刻,摇头道:“他本领低微,脑筋又笨,好高骛远,好大喜功,想逞英雄,说些看似冠冕堂皇的歪理,这不好。他若肯回青城,如楚夫人所言,让他隐姓埋名,好生过活便是。”
沈未辰见父亲对李景风志向不以为然,摇头道:“景风本领不高,但说他笨则未必,他只是书读得少,见识不多,其实聪明灵活。若真的笨,哪能想出这许多道理?”
沈雅言道:“九大家这些规矩其来有自,他妄自批评,自以为是,还不是歪理?没了规矩,怎么成方圆?”
沈未辰道:“他也没批评九大家的规矩。”她话锋一转,说道,“有件事我想跟爹商量。”
沈雅言见女儿认真,问道:“什么事?”
沈未辰道:“三清无上心法我已练到二品,想学一品。”
沈雅言皱起眉头问道:“学这干嘛?难道还想出门打打杀杀?再说,这心法传男不传女,以免泄露出去,这是祖训。”
沈未辰笑道:“我终身不嫁,就不会泄露了。”
沈雅言眉头更紧:“胡说什么?又不是衡山掌门,也不是尼姑,怎么不嫁?你瞧楚夫人年轻时心高气傲,齐家诸葛家两家兄弟都不嫁,最后不也嫁给掌门了?”又道,“你娘想让你嫁到名门,爹寻思不用,哪怕一个乞丐,入了青城便是名门。那些所谓门当户对都是小家子气的门户之见,怕你吃苦,几万两银子打发下去,还有什么苦要吃?你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是个规矩人就好。”
沈未辰不想与父亲争辩,撒娇道:“我学武功也不见得就要打打杀杀,窝在青城打发时间也好。”
沈雅言道:“天下功夫多了去,青城底下大小派门上百,你能都学全?这一品三清无上心法你是断断不能学的。”
沈未辰见父亲始终不肯松口,叹了口气道:“女儿知道了。”
沈雅言见女儿失望,欲言又止,过了会道:“歇着吧。”说完替沈未辰盖上棉被,径自去了。
沈未辰将养了几天,始终不见沈玉倾来探看,问了来换药的朱门殇,果不其然,是被雅夫人给挡下了。雅夫人始终觉得女儿是替哥哥出头,不免心疼,对沈玉倾丝毫不假辞色,沈玉倾虽然担心小妹,也只能靠朱门殇传递消息。
沈未辰闲着无事,又拿起雕刀,刻了尊朱门殇,被母亲看见,一顿念叨,她只推说是感谢朱门殇救治。雅夫人哼了一声,道:“谢什么,没给钱吗?”
眼看年关将近,青城上下忙成一团。青城是大家族,沈氏一脉单在重庆青城门中领有执事的亲眷便有数十户数百人之众,年关时全聚在太平阁开宴。这些个沈未辰的堂兄弟姊妹不少是从小熟识的,当然也有些表兄打过娶表妹为妻的算盘,可惜会留在青城领职事的表哥多半是母亲嫁得不好的远亲,雅夫人看不上,能挡就挡,能驱赶便驱赶,这些表兄弟也就盼着过年时见上表妹一面。
朱门殇调养得宜,沈未辰自觉身体康复不少,已能下床走动,只是腹部仍有些麻痒疼痛,知道是伤口愈合之故。小年夜晚上,沈未辰仍没见着沈玉倾,心中挂念,又想沈玉倾定然也挂念自己,于是换上暖衣,抱了手炉,往沈玉倾住所走去。
沈庸辞与沈雅言一家都住在长生殿,以前四叔、五叔跟姑姑们也住在这,其他远亲则住养生院,姑姑出嫁后,四叔、五叔驻守黔地,长生殿便空了许多。掌门沈庸辞的北辰阁在正中,隔着两个院子是沈雅言夫妻住的凌霄阁,女眷在西厢,男丁在东厢。
往沈玉倾住所有几条路,寻常人只能从外侧廊道绕去,以免路过掌门居所,惊扰掌门,这条路也是巡逻最多的地方。沈未辰是近亲,兄妹俩感情又好,自然无此顾忌,从内侧廊道走去,穿过许姨婆住的松寿阁,再过两个院子,就来到北辰阁外。她恐被沈庸辞发现,快步走过,忽听到父亲的声音,不由得一怔,忙找了处假山躲起来。
她凝神细听,只听沈庸辞道:“华山点苍连番来信,要青城给个交代,这事原是咱们理亏。”
原来沈雅言与沈庸辞在院中说话,沈未辰放下心来,却又狐疑。又听父亲低声下气说道:“这事是我家小小有错。我没管教好女儿,替小小向掌门跟弟妹道歉。若要责罚,算在我头上便是。”
沈未辰这才明白,原来这几日华山与点苍不住来信,要自己为崆峒之事给个交代。父亲绝口不提是怕自己心情受影响,不利于养伤,私下却来向掌门赔罪。
一念及此,沈未辰不由得心中一动。她深知父亲当年失了掌门继承权,多年来对三叔颇有怨怼之意,常常暗中给大哥使小绊子,惹得楚夫人不快。父亲仗恃身份,浑不在意,有时飞扬跋扈,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现今竟然为了自己对掌门低声下气。
“青城哪里理亏了?严非锡还抓过玉儿,一报还一报罢了!”一个女声怒斥道,“要什么交代?庸辞,咱们青城不能处处退让!他华山凭什么横?靠着点苍给他撑腰?就这桩事,点苍凭什么也来要交代?盟主他还没选上,就想调停?”
原来楚夫人也在,只听她继续骂道:“谁不知道华山就是点苍的狗!指着鸡头不敢咬鸡屁股的狗!”
“华山发了彭小丐仇名状,小小帮着彭小丐,就是义助。”沈庸辞话没说完便被楚夫人打断:“得了,仇名状的规矩我不懂?义助是当下帮忙,生死不论。现在彭小丐不在青城,小小离义助远得很。华山想让我们交出小小,只有一个办法,带兵来捉!就看他有没有那出息!”
只听沈庸辞道:“我不在谦堂商议这事,却请大哥来院里,就是希望小小这件事情咱俩夫妻能私下琢磨一番。他们要威逼,青城也不能退让,只是华山点苍一北一南,两边联手,这场仗不好打。唐门与华山有隙,也是盟友,可以联络。”
沈庸辞沉吟半晌,接着道:“这还不够,得衡山援助才行。”
“他们衡山哪好置身事外?要不是她徒弟拐带我家小小,能闹出这事?”这是母亲雅夫人的声音,不知道哥哥在不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