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九年十二月 冬
河北九十多年来第一家妓院正紧锣密鼓地兴建着。当然,这是指不包括“半掩门”这种私娼在内的。
不只是河北,得了方丈首肯,河南山西也跟着大兴土木,唯有嵩山没什么动静。这也难怪,他们副掌门刚遇刺,凶手还在逃呢。
不过少林寺的俗僧们可没空理会这档子事,除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伪君子,谁不是个个摩拳擦掌,或者说摩拳擦枪,等着做大买卖?地藏院的俗僧们从未如此勤劳,找地,盖大院,植花草,雷厉风行,令到即建。又有那地方上的俗僧闲暇时义助,不闲暇时也义助,工人管够,材料管齐,辰时缺漆,巳时就已刷上。只是有人去惯了群芳楼,想要便宜实惠就好,也有走过唐门妓院的,想要姐儿懂风骚,这一会僵持不下,索性盖两间,一间有风情,一间好皮套。
妓院开张得有姑娘,那些“半掩门”多是穷人家无以维生,不得已卖身,枯黄干瘦,怎做得乐子?可去哪找姑娘?寻常良家妇女自然不肯,昆仑共议后也不许逼良为娼。再说,方丈好不容易允了这一桩,怎能不安安分分,守了规矩办事?
还是铁公鸡觉慈住持有办法,不但银钱财政有一手,营生门路也懂得多。大院梁都还没上,他就去武当地界招揽了一批花枝招展的姑娘。那地界治安败坏,十间妓院九间黑,想正经营生的窑姐儿反倒没出路。
至于觉慈住持以及跟着他出差的僧众有没有先“验货”,这就不好说了。
不管怎样,俗僧们确实是兴高采烈办这事,但说起方丈为何突然开窍,那又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是觉空首座出的主意,也有人说是外号“石头”的了平住持的想法,不过最后大伙都知道了,那是觉见方丈做的主。
众人既感恩又戴德,有人说觉见方丈有感于正俗之争,打算来次大改革,免去“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又说以后要开方便法门,让俗僧蓄发还俗。这消息传得甚快,虽有人说是谣传,可也有人信了几分,加上这段时间地藏院的俗僧出来办事,往例正僧肯定给些难处,但觉见亲自下令不许刁难,当真事半功倍。
过没多久,方丈又开了一例,允俗僧亲眷至寺中探望。
原来俗僧中不少有家眷的,在寺中任职,通常不允家眷来寺中探望,盖因佛门清净地,说是出家,任着妇人叫丈夫,孩子叫爹,这多难堪?此令一开,不少住得离任职处远的俗僧家人纷纷来访,一时间寺里开了团亲会般,呼爹叫娘之声不绝于耳,教一些德高望重的正僧频频摇头。
虽然仍不许家眷在寺中过夜,但此时俗僧也觉合理,毕竟庄严地方,也不好佛前行苟合之事,只是对觉见方丈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地藏院忙得厉害,子德首座却病得厉害。这位四院八堂最老且唯一的“子”字辈首座向来怕事,唯觉空首座马首是瞻。此时他正躺在病床上气喘吁吁,他虽然病后瘦了些,仍是肥胖,睡衣下干瘪的皱皮只有他自己跟近身服侍之人才知道。
他向来不善武功,就算当了首座,学了易筋经,这讲究安祥宁静心定如水的高深武学他着实练不好,也不想练。若是当时学得勤奋些,今日或许能少受些苦。
他家大业大,妻多子孙多,万不想死在少林,只想等着稍好一点就告老还乡,死在自己家里,那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是的,自己家里。他太长命了,死了两个正妻,第三任妻子才四十多岁。还有许多妾室、儿子、孙子、曾孙、玄孙……他甚至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他们会围着他哭,他会伸手摸着三儿子苍白的头发说:“你也这么老啦?”
这样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河南首富,少林寺首座,妻妾成群,子女繁多,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然而觉空来见他了。
这是子秋的弟子,比自己晚着一辈,是子秋在病床前亲手把自己交给他。
是的,是把自己交给这位师侄,而不是把师侄交给自己。他的家业,地藏院首座的身份都是觉空给他开了方便法门攒积起来的。
他一直怕这位师侄,从第一次见面就怕,到临死前仍怕。他相信即便自己死后成了鬼,依然会怕他。
“师侄……有……有什么……事……”子德问,他连话都讲不清了。
“你不能回家,你要死在少林,现在就死。”觉空依旧坐得笔挺,腰杆像竹竿一样直。
子德身子一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本座会亲自送你回家安葬,这是你应得的礼遇。”觉空说道,“但你死前要写张条子给本座,本座需要银两。”
“多少银两都行……”子德近乎哀求,“我想回家,多活这几天就好……”
他早已如风中残烛,没剩多少日子,也活得够了。只要能死在家里,少活几个月又算什么?
“明年便是昆仑共议。”觉空道,“本座要二十万两。”
觉空没有响应他的哀求,这是拒绝的意思。显然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觉空都有必须让子德死在少林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要二十万两,这几乎要掏空子德家业的所有现银,这会让他的家族经营困难,得贱卖良产才能维持家业,可以预知的是,家族定会元气大伤,不再有往日荣光。
子德没有拒绝,或者,不敢拒绝,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觉空半垂法眼,低声道:“辛苦你了。”
※※※
齐子概也没料到这一趟会出去这么久,回来时边关正下着细雪,街上行人见三爷回来,纷纷问安。来到三龙关上,却见城外停着七八辆马车,车厢上烙着狼头,那是华山印记。齐子概心中怪道:“怎地有华山马车?难不成是为了彭小丐的事上门找晦气?”又想,“就算是严非锡来了,在崆峒地界又能兴什么风浪?”
只听一个尖细嗓音道:“三爷可算回来了!”齐子概听声音便知道是谁,问道:“金兵总,华山这么大阵仗,兴师问罪来了?”
说话的人肩绣两长一短黑线,身材矮小,细瘦干枯,留着两撇鼠须,是崆峒兵器部总管,议堂十六席之一的金不错。只听他不阴不阳道:“喜事呢。”
齐子概不解,问道:“什么喜事?严非锡暴毙了?”
金不错翻了个白眼,道:“三爷又胡说八道!是来求亲的!”
齐子概讶异道:“求啥亲?严非锡的女儿要嫁朱爷?”
金不错道:“是三爷的喜,不是朱爷的喜!先不说了,掌门夫人回来啦。”
齐子概耸耸肩道:“我猜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语气中颇多无奈。他忽地想到一事,暗叫不妙:“金爷说是我的喜事,难不成华山想把女儿嫁我?哎,嫂子回家,这可糟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叫开崆峒城大门,让王歌牵了小白去马厩,又问华山来了谁,王歌只道:“严三公子等你好几日了。”
齐子概对齐小房道:“我带你去见个人,你要叫她伯母。还有两个哥哥,你叫他们堂哥就是。”齐小房点了点头。早有人把消息传回,一名铁剑银卫来告,说掌门夫人跟客人在止锋厅等他们。
崆峒城是崆峒总部,是座盖在边城上的巨大城堡,内中通路阶梯盘根错节,时有人在里头迷路,李景风就走丢过几次。崆峒掌门的居所在崆峒城东侧四楼处,从三楼阶梯走上,只有一条廊道可进,两侧站满卫兵。过了木门,有七八间房间,最大的那间便是止锋厅,其余则是掌门与亲眷的居所。掌门房间与止锋厅均正对着关外方向,窗外是一望无垠的荒漠,若瞧见哪里长了树木,便会派人砍伐,以保证视野清晰。
城西三楼是文武两部统辖的居所,虽说都在三楼,廊道楼梯却是分开的,要相互拜访还得下楼绕上一段方能抵达。小房与甘铁池都住在这。这里同样设有木门,配置守卫,齐子概嫌麻烦,一概遣退。
四楼以上则是情报供给兵将与其他公务人员居住,越是上层兵将阶级越低——出入都得爬好几层楼,谁想遭这活罪?所以也有不少高阶银卫成亲后宁愿搬去城外土堡居住。
崆峒所有公办场所俱在中间的二三四楼,四楼是议堂,三楼是文武总辖,二楼则为各部所司。比起其他几家,崆峒的公办处算是集中的,这也是因应边防所需。
小房从未见过义父如此眉头深锁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有些胆怯起来。来到止锋厅,她见主位上坐着一名面容清瘦的中年妇女,一旁客座上不正是那日想害义父那群人里的一人?齐小房只道这恶人找了厉害帮手来害齐子概,不由得心跳加速,一手紧紧搂着齐子概手臂不放,另一手偷偷伸入怀中,握紧朱爷送的那柄匕首。
严旭亭见齐子概父女进来,赶忙起身,满脸谄笑道:“严旭亭见过三爷,小房姑娘安好。”他一见齐小房,登时精神抖擞,一双眼睛几乎挪不开来。
齐子概对着上首妇人问安道:“嫂子好。”说着轻轻推了小房一把,要她打招呼,又看了眼严旭亭,道,“严三公子别来无恙。”他与严旭亭虽在江西为敌,但此时来者是客,他又是长辈,不好失了身份。
那妇人便是齐子慷的妻子,点苍辖下广西天水门现任掌门的妹妹高氏,闺名蓉蓉。她与齐二爷的亲事是诸葛兄弟牵的红线。高氏是南方人,初到天寒地冻的北方,颇不适应,常犯风寒咳嗽,后来虽好了些,但身子就见清瘦了。齐子慷当上盟主后,她每年入春便带着一对儿子去昆仑宫陪伴丈夫,一入冬就回三龙关。
高氏性格温和,但出身名门,出嫁前是掌门女儿,后来又成了掌门妹妹,现在又是掌门夫人,难免有些架子,又爱叨念。齐子概事后想想,若高氏当真完美无缺,诸葛兄弟早自己要了去。再说,诸葛焉挑自己妻子的眼光也不怎么高明。
可诸葛然牵的这门亲也有道理,齐家兄弟都不是善于打理家务之人,高氏顾家且善家务,这些年把齐家整治得妥妥帖帖。她与齐子慷育有一女两子,长女两年前嫁入崆峒最大的门派星宿门,两个儿子齐之松、齐之柏都乖巧听话,文武双全。
齐小房低声打了招呼,仍是紧张。高氏打量小房,问道:“这就是你新收的义女?真标致,我都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呢。”
齐子概笑道:“这孩子打小住山里,不懂规矩,以后要是有冲撞的地方,嫂子别见怪。”
高氏道:“没关系。二叔别站着,坐啊。”
齐子概道:“赶了一天路,若没什么事,我带小房回去歇息了。”
高氏道:“怎么没事,没瞧见严三公子在这吗?”
齐子概心知躲不过,拉了椅子坐下。小房见义父与伯母话语中并无敌意,稍稍放了心,松开怀中匕首,坐在齐子概身旁。
齐子概问道:“嫂子还有什么事?”
高氏道:“当然是喜事。严三公子看上你家闺女,想娶回华山。”
齐子概一愣,望向严旭亭,只见他一脸殷切,对着自己拱手行礼道:“家父听闻三爷有女,特命侄儿带来白银万两、锦缎千匹、玉壁十双……”
“行了,当我卖女儿呢!”齐子概挥手示意严旭亭闭嘴。既然不是找上自己,想来可免嫂子一顿叨念,他心上石头落了地,立时有了主意,回道:“我这女儿才十六,不急着婚嫁。再说,我在江西义助了彭小丐,华山要追究起来,她也是仇名状株连的对象吧?”
严旭亭忙道:“彭小丐又不在这。崆峒与华山联姻,两边交好,株连本就可免,只望三爷大度,莫要计较才好。”
齐子概道:“听上去,要是我不把闺女许配给你,你华山还得跟我计较了?”
严旭亭道:“华山也不想伤了与崆峒的和气,无论三爷许不许,江西的事揭过就是。”
齐子概素来不喜华山蛮横,小房年纪小,身份又特殊,于是道:“我这女儿什么都不懂,还得多管教几年,我也舍不得,白劳三公子跑这趟啦。”
高氏问齐小房道:“多大年纪了?”
齐小房嚅喏道:“十六。”
高氏道:“也不算小了。”
严旭亭忙道:“先定了亲,明年再迎娶也是行的。”
齐子概道:“那明年再来提亲吧。”
严旭亭起身走到齐子概面前,单膝跪地,道:“三爷,江西的事是华山丐帮与彭小丐的事,严旭亭身为人子,领受父命,自当尽力完成。您是当今独一无二的大侠,讲究是非公义,我也不说我问心无愧,但要说我错,门阀斗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无关是非,您非要拿这事挤兑我,我连冤都喊不得。但我对令嫒一见倾心,不能不辩,还望三爷成全。”
齐子概见他态度郑重,眼神诚恳,稍有动摇,但想到严家声名狼藉,若是得知小房过去遭遇,眼下这真心实意指不定就都化成了厌憎。高氏见他不语,问小房道:“小房愿不愿意嫁给严公子?”
她只道小房不过是个养女,严旭亭一表人才,又是九大家嫡子,身份尊贵,亲自前来求亲,小房断无不允之理。哪知小房于世事多半不知,富贵家世一表人才什么的对她都无意义,只是一脸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嫁?”
齐子概道:“就是跟他过一辈子,他照顾你,你照顾他。”
小房噘起嘴道:“小房有义父了。这人很坏,想害义父,小房不要照顾他,也不要他照顾。”
严旭亭面露尴尬。高氏看齐小房浑然不知体统,言行失礼,喝道:“小房,说什么胡话呢!”
齐小房最怕受人喝叱,虽然胆子已比以前大了许多,仍禁不住身子一缩。齐子概陪礼道:“嫂子,这孩子怕生,不懂事。”
高氏道:“这事又不是孩子做主,三爷你允便允了,华山又不辱没了你女儿。”
齐子概摇头道:“我今年初才带她回来,还没养熟就要嫁,舍不得。明年再说,明年再说。”
高氏怒道:“说什么胡话!你当女儿是畜生,还等养熟了再杀?”
齐子概不想在外人面前与嫂子争辩,只道:“行了嫂子,这事先按下。”
严旭亭本知这趟求亲困难,此刻遭拒,又是失落又是恼怒,起身道:“三爷不愿割爱,侄儿也不便强求,就此告辞。”
高氏道:“妾身送严公子一程。”
严旭亭只是推却,高氏仍送他到门口,低声道:“这事我再劝劝三爷,公子明年派个人来问,许就成了。”
严旭亭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喜道:“多谢掌门夫人。”
严旭亭走后,高氏甚是不满,埋怨道:“华山怎么了?你连严公子都不嫁,这女儿打算嫁谁?”又道,“她要是你亲生的,舍不得也就罢了,不过是认养的,还不到一年时间,年头还在山里流浪,年底就在华山享福,这福份还不够?严家就算有些不厚道,那也是对外人,对自己人可好着呢。”
齐子概不便说出小房身世,只得道:“我这闺女长得漂亮,嫂子还怕她嫁不出去?”
高氏知道这小叔脾气性格,忍着怒气,话锋一转,又道:“你女儿的事先不说了,你自个呢?听说你去了趟青城,沈家有个闺女出名美貌,见着了?”
齐子概忙道:“见着了。楚夫人是我旧交,之前称兄道弟,现在要叫岳母,这口我改不了,还是算了。”
高氏骂道:“诸葛然要是娶了你女儿,还得叫你一声岳父!这种事还少见了?”
齐子概撒谎道:“总之人家没提,我也不好涎着脸去求。”又问小房道,“走了一天,小房累不累?”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概忙道:“嫂子,我这累了一天,先走了。”他起身就走,小房连忙跟上。刚到门口,两名少年正好走入,见着齐子概,齐声喊道:“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