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丐棺论定

天之下 三弦 11038 字 1个月前

杨衍点点头,拱手说道:“谢了。”

他提着刀要回客栈,转过街角,又听一个声音叹道:“卜卖人的便宜也敢占,死不知道埋的。”

杨衍见是个老人,约摸六七十岁,白浊着一双眼蹲坐在街角,身前拄着根拐杖,心下好奇,伸手在他面前比划一下。

“小子,爷看得见,只是看不清。”那老人说道。

杨衍忙赔罪道:“小的唐突了。”又问,“爷爷,你说那人是什么……卜卖人?那是什么意思?”

那老人又叹口气道:“好端端的九江,好端端的丐帮地界,怎么就出了这等妖孽……”

“听爷爷的意思,那卜卖人是个骗子?难道我被骗了?”

“你是被骗,可不是被人骗,是被精怪骗了!你们都被精怪给骗了!”老人颤着声音道,“那不是人,是精怪!”

杨衍笑道:“光天化日哪来的精怪?爷爷你倒是说说,这卜卖人是什么回事?我要真是被骗了,也好找他理论去。”

“小子,你年纪轻,不懂事,爷告诉你,这卜卖人又叫赊刀人。他是不是把刀卖得贵,却又让你赊,约了个尴尬时限,也不知几时成真?”

杨衍道:“他说‘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且不说长江上每天行船不过百余艘,就算真应验了,一斗米值多少钱?”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那老人喃喃自语,“不好,不好,这又是什么大祸事要发生了?”

杨衍见他稀奇古怪,说话夹缠不清,他虽性急暴躁,偏偏对老人最有耐性,于是道:“老爷爷,你说清楚点。”

“那是我奶奶讲的故事,说的是她奶奶小时候的事了。”老人想了一会,“听说,曾曾祖母那时还小,有个卜卖人来家乡卖锅子,买一个锅子三百文,赊一个锅子一头猪。”

“一头猪值多少银两,”杨衍笑道,“这谁要赊?”

“那卜卖人说,‘待到海晏河清时,也无天子也无臣’,再来跟祖上讨猪。那时大家都想,海晏河清,怎么可能没天子没皇帝?天下乱时不只一个皇帝,可哪一天这天下没有皇帝?要是没那一天,锅不就白送?祖上都想不可能,就赊了卜卖人的锅子,谁知道……”

昆仑共议后,天下再无皇帝。昆仑共议有一条“妄自称帝,九大家共击之”,杨衍自然知道这件事。

“村里赔光了所有的猪也还不起卜卖人,有些想赖账的,全……全家都死光了。”老人露出了惊怕的神情,“祖上凑齐了家当才还了那头猪,之后搬到九江来,听说原来的村子就这样没了……”

杨衍心中一惊,心想:“这卜卖人竟有这等本事?”

“这卜卖人是精怪所化,能知过去未来,表面上做的是赔本生意,却是百倍索利。你今天贪他便宜,赊了一把刀,来年还时,怕不得还百倍!”

杨衍听他说得诡异,不禁毛骨悚然,回头去看,只见那卜卖人已将兵器兜售一空,正驾着驴车准备离开。杨衍道:“爷爷,我去看看那人有什么古怪!”

他从后追上,只见那人驾着驴车转进条巷子,他追了上去,转过街角却只见一辆空荡荡的驴车,不见卜卖人。

杨衍环顾四周,两侧俱是民居,长街上三三两两几名路人,他打听了,都说没见着有人转进这巷子,可这驴车从何而来却也没人知道。

光天化日之下,杨衍竟觉得背脊发冷,又想起卜卖人说的话。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

沈玉倾刚踏入钧天殿,就见着父亲与大伯沈雅言。沈雅言见他回来,问道:“小小呢?”

沈玉倾道:“小妹受了伤,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沈雅言惊道:“伤着哪了?”

沈玉倾道:“被方敬酒伤着肩膀,幸好有朱大夫在,没事。”

“操他娘!”沈雅言大怒,“好!好!华山当真以为青城好欺负了?!”说着望向沈庸辞,“你怎么说?这口气咽下去?”

沈庸辞沉吟道:“严四公子死在唐门,严掌门丧子之痛,难免激进。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有什么误会,我会当面与严掌门说清楚。”

沈雅言铁青着脸:“就这样?”

沈庸辞道:“难道真要向华山宣战?”

“就宣战了又怎样?”楚夫人的声音传来,语气甚是恼怒。

沈玉倾刚回青城就见母亲身着劲装,披着锁子甲,腰悬长剑——不知几年没见她这装束了——正领着大队人马守在城外。原来沈玉倾被擒,车队即刻快马通报,楚夫人既惊且怒,点了人马便要往华山讨人,沈庸辞再三苦劝,让她等消息。后来传回沈玉倾平安的消息,楚夫人仍不放心,直到见沈玉倾归来,这才解散人马,赶来钧天殿,连衣服都没换下。

“他连你儿子都敢动,再不理他,真要到你头上撒尿了!”她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全无端庄气质。

沈庸辞皱起眉头道:“怎么你也这样说话?”

沈玉倾道:“父亲,孩儿受辱是小事,终究平安回来,但青城若不有些动作,确实不妥。”

沈庸辞点点头,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边境严守,凡华山商旅镖客一律不准入境,请他们绕道崆峒或武当。”沈玉倾道,“之前方敬酒能进唐门杀人,就是边境松散,开了方便。我们这样做,冷面夫人也会承我们的情。”

“就这样?”沈雅言道,“太便宜他了!”

“孩儿这趟与襄阳帮结盟,双方交好,我约了时间,请俞帮主拜会许帮主,今后三峡帮与襄阳帮互为盟友,襄阳帮若有需要,可以挂三峡帮的旗号。”

沈庸辞道:“这事办得极好。有了这个盟友,青城东西两方都有奥援。只是挂三峡帮旗号,武当是否介意?”

沈玉倾道:“孩儿也拜会过武当,与玄虚掌门相谈甚欢。且襄阳帮只是借挂三峡帮旗号,不是青城旗号,玄虚掌门并不介意。”

沈雅言道:“他当然不介意,有人帮他保船,他开心还来不及!只是这跟华山有什么关系?”

沈玉倾道:“汉水上这一年不平静,河匪强奸民女,这是昆仑共议的大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出人帮华山扫平河路,想来华山也会承我们的情。”

汉水上的河匪袭击襄阳帮,明眼人都知道是华山暗地指使,师出有名,华山就算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沈雅言大喜道:“派常不平去!”

“方敬酒能伤着小妹,常掌门不是对手。”沈玉倾道,“让计师伯走一趟,别让华山瞧青城没人。”

楚夫人也道:“让韶光师兄去正好,遇着斩龙剑,就替他徒弟报仇!”

计韶光是青城嫡传弟子,论资历是沈雅言的师弟,沈庸辞的师兄,沈未辰的峨眉刺功夫多受他指点。

沈庸辞点点头,道:“这法子甚好。亏你想得出这等妙计,既不兴兵也不伤及无辜,还能给华山一些教训。吩咐下去,这事就交给你了。”

沈玉倾拱手道:“孩儿领令。”

沈雅言道:“我去看小小。”也不等沈庸辞点头,快步走下。

楚夫人仍有不满,道:“诸葛焉兄弟是怎么回事,放他们家的狗到处咬人?只是这样应付,便宜华山了。”

沈庸辞劝道:“真要报复,免不得又要兴兵。玉儿这处置不落人口实,又不过分,合乎中道。”

楚夫人怒道:“让他把你儿子抓走了,再来说中道!”

沈玉倾劝道:“娘,孩儿没事。再说,他们伤了小妹,这事不会就这样揭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沈庸辞道:“你姨婆担心你们兄妹,你歇息一下,稍后去问个安。”

沈玉倾应了声是,见母亲余怒未消,劝了又劝,等母亲稍稍平复,这才去松岁阁见姨婆。

松岁阁立着好几个人,堂叔公沈勤志与许帮主的媳妇廖氏正与姨婆说话,沈连云站在一旁。沈玉倾入内,先问了安:“姨婆安好。”

众人围了上去,许姨婆忙起身察看,确定孙子无恙,问道:“严家的狗腿子没伤着你吧?”

沈玉倾忙道:“玉儿没受伤。”

沈勤志怒道:“这严家也欺人太甚!”

廖氏道:“没事就好,这笔帐早晚得跟严家算!”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编派严家的不是,唯有沈连云默默不语。沈玉倾问道:“廖婶娘跟堂叔公怎会在这?”

沈连云道:“楚夫人听了消息,要上华山讨公道,姨婆请了叔公廖姨和我问事。”堂叔公沈勤志是爷爷的亲弟,告老前是青城卫枢总指,相当于唐门唐孤的位置。这职位目前由雅爷担任。廖氏是三峡帮许掌门的媳妇,许掌门是姨婆的亲兄长,三峡帮又是青城水路主力,这两人与姨婆相善,于是向他们探问状况。

沈连云是曾祖一辈的堂亲,关系更远,靠着自身能力,现任青城内侍副指挥,刑堂右使,是沈玉倾倚重的人之一。他会出现在这,多半是姨婆请他过来打探消息。

当下众人又问了几句,许姨婆道:“没事了,大家下去吧。玉儿,留下来陪姨婆说几句话。”

沈玉倾应了声是,沈勤志、沈连云与廖氏都告辞离开。沈玉倾坐在许姨婆身旁,手按着姨奶奶的手,说道:“让姨婆担心啦。”

许姨婆道:“我听说小小受了伤,伤成怎样了?”

沈玉倾回道:“小小伤了肩膀,路上舟车劳顿,等她好些就过来孝顺姨婆。”

“这次没事,是沈家列祖列宗保佑。你平时精细,怎地这回这么不长心眼?” 许姨婆脸色不悦,道,“小小是个姑娘,抛头露面做啥?她是什么身份?是你妹子,你大伯的亲女儿,你让她学那些低三下四的门派弟子到外头走动,成什么体统?”

沈玉倾默不作声,过了会才道:“是孩儿错了。”

许姨婆接着道:“上回你帮从赋找了个好媳妇,我心里欢喜,只顾着夸你,没说你不是,那时只当是例外,让你带小小去看看风景。现在让你闹出事来,姨婆也有过失。”

沈玉倾忙道:“是孩儿与小小调皮,跟姨婆没关系。”

许姨婆叹道:“小小生得好,娴雅温柔,端庄斯文。让掌门跟他爹计较着些,嫁给九大家掌门世子也匹配得起,这辈子荣华富贵就有了。尤其重要的是替青城找来强援,或安定内部,像你凤姑姑那样,也就对得起青城了。”

许姨婆的话是他们兄妹打小听惯的,沈玉倾恭敬道:“姨婆说的是,我跟小小都懂。”他虽这样说,心中却觉抑郁,像是被块大石头堵着似的,怏怏不乐。

※※※

沈未辰在房里歇息,先是雅夫人来到,见她肩膀上绑着绷带,甚是心疼,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沈未辰笑道:“没事,朱大夫妙手回春,说不会有后遗症。”

“就是留疤也难看!”雅夫人尖声道,“玉儿是世子,华山不敢动他,让掌门烦恼就好!要是出了事……以后不许跟着你哥出门!青城又不是没人,轮得到你个大小姐瞎操心?”

沈未辰见母亲担心,劝道:“朱大夫的药好,就算有疤也不明显。哥身份贵重,下回我多带些保镖就是。”

“不许去了!就算掌门夫人跟我翻脸也不许去!”雅夫人道,“听她那些胡话,说什么出去长见识,你长什么见识了?你娘就没学她到处走,难道你娘就没见识?说起当年,她当年是跟着谁走?三爷、诸葛兄弟,有功夫有脑袋有身份,她是三个男人保护一个姑娘走江湖,你是一个姑娘保护你哥走江湖,能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