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可思议

天之下 三弦 15667 字 1个月前

甘铁池在元字号里出生,那是武威最大的铁铺。

铸造是崆峒冠绝九大家的技艺。除了铁矿,甘肃另产有各色矿产,这些矿产为铸造提供了各色原料。又因兵需,早在怒王时期甘肃便设有许多铁铺,昆仑共议后的前二十年,那还是崆峒的好时节,那时九大家出钱出力,从东边运来大批石材,建造了崆峒城。

那时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才刚定立,各家趁着还能借报仇的名义争夺地盘,不住杀伐。那也是铁铺最好的年代,只要能把铁片开了锋,三百文就能到手,要是能打得一副好刀剑,三五两银子够一家老小温饱个把月,要是有把神兵利器……你得躲得隐蔽点,以免被人谋财害命。

元字号打造出来的兵器就算称不上“神兵”,也绝对当得起“利器”两字。更难得的是,产量大而质量精。能一次生产大量兵器的铁铺不多,元字号是当时铁剑银卫主要的兵器来源,老板元丙吉也成了武威的首富。

到了甘铁池出生的时节,九大家的供给早就断了,各自的版图也大致成形,除了少数疆界还有些争执,这武林算是平静。那些趁着天下大乱时营生的铁铺绝大多数都改了行当,有手艺的继续留着,没手艺的买几亩良田耕种为生,或者转经商,又或者索性拿了自家的兵器练起武来,华山境内的武字堡就是这样起的家。

元字号依然在,但已无过往的风光。幸好,能铸造大量兵器的铁铺终究不多,每隔段时节,铁剑银卫弓箭枪头锁子甲等大量的兵器需求仍是由元字号供给。元家买了大亩良田,颇有改换行当的意味,老掌柜退休了,长子早逝,由次子元应成执掌这个老字号。

元应成是个踏实的人,九大家不动刀兵,行侠仗义的事都给门派管了。宝剑空利,深夜悲鸣,管多不管精、价美实惠才是正理。这也是元字号后来的方针,技艺不必精湛,又多又便宜才好。

甘铁池第一次见到向海是在炉房,他正蹲在烧铁的锅炉前望着红滚滚的铁汁发楞。唇上挂着被高温烤干的鼻涕痕迹。两人打过招呼。甘铁池问他:“你爹是炉房的吗?”

问这句话,多少带着点想抬高自己的骄傲,谁不知道炉房那些大块头儿都是卖苦力气,没点能耐的粗人。铸房负责锻造的师父才是有真本事。

“我爹是铸房的。”向海反问:“你怎么在这?爹不都说小孩子不准进炉房?”

这问题是多问的,他们的父亲很快就大骂着追来。他们只得各自逃跑。晚上回家,免不了一顿骂。

向海与他同年,一样有不服输的硬脾气,他们总是玩在一起,又时常吵架,吵不过就动手。向海高些,甘铁池壮硕些。两人时常鼻青脸肿的回家。大人都说下次再打,就不让两人往来,可两人第二天照常一起玩,一起打架。也没碍着谁的交情。

身为铸师的儿子,他们总是比拼着谁的父亲铸造出来的兵器比较好。一开始只是吹牛,后来开始争吵,最后不可开交,直到某次两人各自偷了父亲刚铸好的刀互砍,砍到刀口卷了,确认了两人父亲的铸术不相上下,才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比拼。

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各自被父亲狠狠打了几十下屁股。那可是打铁用的手,每一下都够让个孩子呼天抢地叫不敢。

十岁那年,甘铁池跟向海在元字号的院子里嬉戏。几辆马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走下一名妇人与数十名壮汉。壮汉跟在妇人身后,显得极为尊敬。

除了总是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外,那妇人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双眼睛。甘铁池只看了她一眼,就连忙转过头去。

那目光锐利的像是要扎进人心里头去。

他们是来找老板元应成的。老板对那名妇人也非常恭敬,哈腰鞠躬,甚是礼貌,又招待妇人参观元字号。

甘铁池后来知道,那妇人就是唐门的二少奶奶,带着人来研究袖箭的制作。

唐门对袖箭的要求极高,而袖箭的优劣取决于两个地方,一是机括的设计,二是所用材质。

唐门对袖箭的需求大,单件工价高,对元字号而言这是一笔重要的收入。冷面夫人走后,留下了八名据说来自金羽山庄的弓手参与袖箭的制作。他们改进了传统袖箭的形状,使其射程更远更有力,当然,这必须符合机括的使用。

几乎所有元字号的师父都参与了这精细活,但制作出的成品却颇不满意。唐门要的袖箭比平常更短小便携,且希望能藏有更多箭支,这有相当的难度。两人父亲每天都是一脸疲惫,时常在工房误了晚饭没回来。他们倒乐着这没老子的日子,日日嬉闹,一下往炉房跑,一下往铸房走。又偷了爹的铁锤学着模样敲石头。那铁锤太沉了,得两只手捧着才耍的动。

这两孩子早将铸造当作未来的工作,为了这桩事,两人又起争执。

“你想这事咋办?”甘铁池问向海,当然是指唐门袖箭的事。“爹说工房画的图不行。片簧的空隙不够,张力不足。工房反怪是爹的手艺不好。气得爹就要抡捶子打人了。”

向海说:“得先把材料弄好。钢的韧性不足,做出来的片簧力道就不足。我看他们全使错了力。应该想办法先把铸材弄好才是。”

“就那块铁,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甘铁池回嘴:“好材料那这么好弄到。既然是袖箭。当然得从机括设计下手。”

“呸,卵上无毛胡说大话,工房那些师父不会画图?你去跟人家指指点点?”

“你他娘的卵毛比我多?咱们脱了裤子一根根数,谁输谁舔卵蛋。人家炉房的师父比你不会造钢吗?”

于是两名孩子又吵了起来,一个说对方无理,一个说对方异想天开。这一吵,足足大半年互不搭理,直到向海生了病,甘铁池带了一块蒸馍去探望他,俩孩子这才言归于好。

感情虽然恢复,铸造上的事,谁也不能认怂。两人开始往各自的方向钻研起来。

没等这俩孩子长大,元字号已为唐门设计了一款新式袖箭,一式两发,威力也比往常大些。唐门满意了,订制了两千品,元字号每年只能产出两百品,分十年交货。

但甘铁池与向海却对元字号的袖箭嗤之以鼻。甘铁池画了很多设计图给父亲看,但父亲只是摇头。至于向海……

十九岁那年,向海笑嘻嘻地找到甘铁池,给他看了一张图。

“这是什么?钢炉?”甘铁池皱着眉头,“底下放的焦炭也太少。”那是一个下层满布风口的炼钢炉图形。“你把焦炭放哪?”甘铁池问。

“把生铁置入,焦炭放在底层,之后鼓风。”

“火力不够。”甘铁池道,“这铁水在锅里凝成一团了。”

“要是放太多煤炭,炼出来的钢脆度太高,打造不了好兵器。”向海说,“我们试试。”

“试你娘,哪来的钱?”甘铁池骂道。向海的锅炉需要很多银两来实现,这可这不是两名年轻人试得起的玩意。而元字号已经无心在锻造这块继续精进了。这块老牌子,生产的是大量价廉物美的兵器。

“元字号没用了。”向海道:“我们合开一间铁铺。你来铸造,我来炼钢!”

“我他娘的傻了才跟你一起喝风。”甘铁池骂道:“元字号的饷银少了吗?”

骂归骂,两人却是相对微笑。

于是甘向铁铺开张了。两名少年离开了元字号,带着父亲给的银两,经营起自己的铁铺。

甘铁池有天分,打造的都是精品,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俩少年铸造出来的兵器确实不同凡响,甘向铁铺的兵器渐渐有了口碑。他们攒着银子,自行搭建了炼钢炉。果不其然,第一次的试验失败了,铁水在锅里凝结成块,好不容易造起来的钢炉一次就报废。

向海并不气馁,又画了第二张设计图。这次仍以失败告终。向海增添了煤炭的数量,虽然保住温度,但控制火侯困难,炼出来的质量反不如前。

遇到困难的不只向海,甘铁池一样有困难。他所画的设计图过于精细,普通钢材根本无法达到那样的强度。

他们明白必须合作,才能造出那款袖箭。

钢炉的构建并不容易,等到第五次测试钢炉时,他们已是山穷水尽。两人早已各自娶妻,为了建造这个钢炉几乎散尽家财。最后这次炼钢,连元字号的老师傅也来看他们。

“这钢炉不行。”老师傅皱起眉头,“炭少铁多,火力不足。”

向海不理会老师傅的警告,将铁水倒入锅中,开始大肆鼓风,把火力鼓到最旺。

奇迹发生了,铁水在锅炉中翻腾,冒出淡淡的烟雾,那雾中有褐色、绿色,仿佛还有些更淡的红色。

倒出来的钢水凝结后,老师傅们发出了赞叹。

那是一块上好的精钢。

几乎等不及这块精钢冷却,甘铁池就挽起袖子,锻造袖箭需要的材料。

第二年,唐门来元字号取货时,甘铁池偷偷塞了一筒袖箭给唐门的使者,请他们带回去给掌事的看。

一个月后,十余辆马车停在甘向铁铺前。马车上走下的妇人甘铁池见过,只是他没想到,当年的二少奶奶现今竟是唐门掌事,更没想到她竟会为了这袖箭亲自来到武威这间小铁铺。

冷面夫人只问:“你一年能给我几品?”

甘铁池跟向海所设计的袖箭一次能装填三支,威力又比元字号设计的袖箭更大,他知道唐门一定会有兴趣。

“这锻造不易,不是普通师父能打磨出来的。”甘铁池道,“一年最多只有十品,一品二十两。”

“太贵,太少。”冷面夫人摇头,“这东西没用。元字号的袖箭一品只要二两银子,一年能给两百品,足够唐门的卫军汰旧换新。你一年十品,产量不足,价格也高上十倍,且大了些,不实用。”

甘铁池与向海都吃了一惊,为了铸造这袖箭,两人散尽了家财,虽然元字号跟他们买了不少新炼的钢锭作材料,但这转手的价格跟花费的功夫实在不成比例。

“要么更便宜、更多,要么更好、更贵。”冷面夫人道,“只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只是半吊子。”

“我们没钱了。”甘铁池咬牙道,“这样下去,你只有元字号的袖箭能用。”

冷面夫人递出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这是一笔巨款。

“我只要六品,或者六十品。更好,或更便宜。”冷面夫人道,“两年的时间,够吗?”

他们别无选择。

这是甘铁池第三次与向海发生争吵。甘铁池想制作更好的袖箭,向海却不愿意。

“把这炼钢法门带去元字号,够我们下半辈子无忧了。”向海说道,“这袖箭成本最多压低到十几两,怎么做都是亏。我们也没本钱再弄新的钢炉。”

向海的考虑当然有他的道理。他妻子已经怀孕,正缺钱。新的炼钢技术是他发明的,到了元字号,元老板肯定愿意再出钱让他试验。

可是自己呢?甘铁池设计的袖箭如果没有向海的钢材,绝计无法完成。而新款袖箭造价太高,元字号早无心追求铸造技术,只想制造便宜又好的兵器,自己的一身本事到了那里又怎么施展?可能看在向海的面子上,元字号会善待自己,或许衣食无忧,但这门手艺终归给了元字号。向海留下了技术,自己留下了什么?

过往的争吵或许还有求同存异或殊途同归的可能,唯独这次……

※※※

冷面夫人看着眼前的成品,即便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不禁动容。

“一品五管箭,只比之前略大些,仍能藏在袖中,可以钉穿一寸厚的木板。我帮它取了个名,叫‘来无影’。”甘铁池说道,“每一品都是我亲自打造,一年五品,两年可制十品。三百两,冷面夫人觉得可以吗?”

“只有十品,不能更多?”冷面夫人问。

“甘向铁铺剩下我一个人了。”甘铁池黯然。

“你朋友去哪了?”

“去年他登山,失足摔落崖下。”甘铁池难过道,“只留了一个遗腹子。”

冷面夫人点点头,没多问什么,只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

来无影必须用向海留下的钢炉炼制精钢,由甘铁池亲手打造。到后来,甘铁池又改良了几次来无影的设计,最后改成四管箭,威力却更大,近距离射击,即便箭上不喂毒药也足以致命,每品要价五十两,成了唯有唐门重要人物才能配置的暗器。

甘铁池一直照顾着向海的妻儿。向海的遗腹子叫向英才。一年后,甘铁池移居陇南武都。又一年,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甘琪琪。

虽然换了地方营生,向海也已不在,但甘向铁铺的名号一直没改下。甘铁池毕生钻研铸术,利用向海的钢炉熔铸许多合金,打造出一把把利器。他擅于设计机关与各式奇门兵器,因此博得了“妙匠”的名号,连崆峒派也慕名而来,请他设计便宜好用的袖箭兵器。

向海的妻子临终前,甘铁池向她保证,等甘琪琪成年之后,就嫁给向英才,继承甘向铁铺,以纪念两家情谊。

又过了几年,他收了一名徒弟,姓马,甘铁池为他赐名马成钢。

再过几年……

※※※

马成钢才上了门栓,就听着了敲门声。

“打烊了,明天请早!”马成钢大声道。

敲门的人也不啰唆,听到马成钢这样回答,再无响动,连问也没问一声。一般人多半会多问两句,或者多求个情,这反让马成钢好奇起来。

“外面的人还在吗?”

“在。”外面的声音答道。

“怎么不应声了?”

“先生不是说明日请早?”门外的声音答道,“我明日再来。”

“真是个老实人。”马成钢心想。

“外面是谁?”向英才走了过来,问道。

“客人,叫他明天请早。”

“才刚关上门,怎地不放他进来?”向英才问,“看个兵器,耽搁不了多久功夫。”

“甘向铁铺不差客人。”马成钢不耐烦道,“关门又开门,倒像是咱们不做这生意会饿死似的。怎地,赚不着钱心疼?”

向英才默然片刻,道:“我就问问而已。”

“怎么又吵了?”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甘琪琪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问,“刚才门外有声音?”

一见到甘琪琪,马成钢立即眉开眼笑:“师妹!有客人敲门,我打发走了,叫他明天再来。”

“喔?”甘琪琪甩着辫子,说道,“饭菜好了,今天有你爱吃的狮子头呢。”

向英才听了这话,皱起眉头,转身要走:“我去叫师父吃饭。”

甘琪琪忙道:“也有卤牛筋呢。”

向英才停下脚步,一会,又径自走去。

“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当自己是什么人了?”马成钢绷着脸,又对甘琪琪道,“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甘琪琪低着头,道:“他毕竟是我未来的丈夫。”

“什么未来丈夫!”马成钢怒道,“师父养了他二十年,不欠他了!就那口破炉,要不是师父妙手,真能产出什么百炼钢来?呸,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

甘琪琪拉着马成钢的手,低声道:“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别生气了,爹听到会不高兴的。向师兄只是话少了点,是个好人。”

马成钢呸了一声,转过头去。

甘琪琪愠道:“你这是发他脾气,还是给我脸子瞧?”

知道师妹生气,马成钢连忙涎着脸讨好道:“我哪敢对师妹发脾气?师妹……”说着执起甘琪琪双手。甘琪琪脸颊一红,轻轻挣脱,只觉马成钢握得更紧,只得转过头去,娇嗔道:“你做什么?放手啦,别让向师兄看到。”她虽这样说,却无挣脱之意。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马成钢问。

甘琪琪脸上更红,低下头道:“喜欢啊,怎不喜欢。”

“那跟师父说。师父疼你,肯定帮你解除婚约。那小子得了师父的手艺,顶多分他点家产,当个甘向铁铺的分店,饿不死他,要找哪个短命的当老婆也由得他。”

甘琪琪挣脱了马成钢的手,轻声道:“这不行的,爹不打死我,也得打死你。”

马成钢道:“师父疼我们,不会的。”

甘琪琪摇头,只听脚步声响,是父亲与向英才一同走来。她叫了声爹,迎上前去,挽着父亲的手臂就走。

甘铁池点了点头,径自走向厨房。

他醉心铸业,甚少打理家事。三年前妻子尚在时,餐桌上还有些声音,现今四个人吃饭,静得像是半夜的睡房。向英才与马成钢各自夹了一块鸡肉给甘琪琪,甘铁池皱起了眉头,似乎颇厌烦他们师兄妹的相处模式。吃完饭后,甘铁池才道:“我在铸房,没事不要来烦我。”

师兄妹三人应了声是,各自收拾碗筷休息去。

到了晚上,甘琪琪正要入睡,忽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却是向英才。甘琪琪皱起眉头,低声问:“这么晚了,你来干嘛?被爹看见了还不骂人?”

向英才微笑着,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羊脂白玉镯子。

甘琪琪惊呼一声,抱住向英才就往他脸上亲了下去。

向英才却搂着她的腰不肯放手。

“这玉镯子不便宜吧?”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怀里,低声问。

“给你的都值得。”向英才向来沉默寡言,只有对着甘琪琪时话才多些,“那野种老缠着你,你怎不跟他说清楚?”

“马师兄人很好。他是真心喜欢我。”甘琪琪道,“再说,这几年爹懒做兵器。铁铺都靠他维持……”

原来甘铁池早对铸造一般兵器失去兴趣。这几年甘向铁铺所贩卖的兵器全是由马成钢打造。只是挂的仍然是甘铁池的名号,妙匠的铸品最少得七八两银子一把。换了马成钢的名字,只怕连一两银子都不值。

“屁!”向英才骂道:“若不是爹的钢炉造出好铁。他真以为是靠他的本事?瞧他那张狂模样。我是忍他,不是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