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耿耿于怀

天之下 三弦 11982 字 5个月前

“老弱妇孺也杀?”齐子概用力一拍扶手,“啪”的一声巨响,如雷贯耳,在议堂中不停回荡,唬得赵心志脸色一变。

“他们堵住了出口,让人跑了。”赵心志无奈道,“追上去,还是跑了些,不追,跑掉的更多。这些马匪为祸乡里啊……”

“赵兄弟没做错。”朱指瑕道。他坐在次席,与齐子概之间恰好空出一个座位,那是掌门,人称“齐二爷”齐子慷的位置。

只听朱指瑕道:“三爷没说过招安的事。再说,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死有余辜。”

“戚风村不是饶刀山寨灭的,是夜榜。”齐子概道。

“夜榜?”朱指瑕疑惑,“请夜榜杀一个人得花多少银两?要他们灭一个村,又得花多少银两?有这等深仇大恨,也得有这身家。三爷,你说笑吧?”

“是夜榜自个说的,他们没理由顶戚风村这口锅。”

朱指瑕沉吟半晌,道:“即便三爷说的是真,赵兄弟也不知道。只能说天意如此,也算是他们打家劫舍的报应。”

“只抢粮油,不伤性命,这要真是报应,华山每天不打百八十道雷?连劈带误杀,每天都得死几十口姓严的。”

“这话倒像是诸葛副掌的口气。”朱指瑕道,“不管怎么说,赵兄弟没犯错。你若罚他,以后铁剑银卫见着马贼,剿还是不剿?”

齐子概咬咬牙,终于道:“你下去吧。”

赵心志见这事终于了结,连忙告退。齐子概虽是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李景风被安排到距离崆峒城颇远的一个土堡。

那是学徒的住所,每座土堡住着二十四名学徒,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一座大土堡里整整齐齐放着四张长炕跟一张桌子。如果顺利通过试艺,当上铁剑银卫,可以换到离崆峒城近一点的地方。李景风听其他学员说,每位铁剑银卫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一座土堡里隔了十二间房,每间房里就放一张炕,不过多了面墙壁,就不用把一身行头全丢在床头。听说以前房间里还配置衣柜桌子,后来那些老家具渐渐坏了,也没补上新的。

再往上升等,领了职,可以住得更好些,若要住到崆峒城里,享受石堡遮风避雨的温暖,除非是功夫顶尖的精锐被派在城中驻守,不然就是重要干部。大多数铁剑银卫几年也进不了城一次,就只在城外过日子。

铁剑银卫的身份跟侠名状大大不同,多数侠客领了侠名状还得自力更生,当上铁剑银卫后,崆峒会依职等发给饷银粮食。只是若升不上去,这粮饷少得糊口也难,有些银卫不得不在附近另谋差事,或者佃地耕种,学些手工艺制作。虽然如此,铁剑银卫这工作仍是个铁饭碗,又有免钱的师父教导武功,不少贫困的农家子弟仍愿投身银卫维持生计。说起来,比起一般门派,铁剑银卫保留更多前朝的军队制度。

李景风每日日程,早起接受劳务分派,下午则是学艺时间。学艺有两种方式,一是未拜师的人跟着崆峒派遣的教头学习门下各派武学,若是遇着不喜欢的教头也可申请调换。教头的考核需参考每年试艺通过人数而定,因此也不敢怠慢。自家人管这种学徒叫围场。一般来说,没有关系门路的弟子多半依循这种学习方式,大概占了学徒的七八成左右。

另一种叫孤门,便是另行认了师父,每日下午自行前往学艺。通常拜师都得给束修,得有些家底才能养得起师父,可若有家底,又何必到土堡受苦?多半是在外面学艺有成,回来考个铁剑银卫就好。是以土堡里孤门的学徒拜的师父多半也是资历较老的铁剑银卫,或者是有关系,或者长辈有交情,这才能拜得师父,单独传艺。

无论围场或孤门,每月逢五数,如初五、初十,必须聚集起来学马术,直到出师为止。每月逢七数则需学射箭。这些都是作战必备的技能,比起其他们派,崆峒教习更多的是战场技能。

而驻守在崆峒城,未因公外出的铁剑银卫,日常的功课便是练习各种战阵。齐子概曾对李景风说,论武功,铁剑银卫所学或许不如少林、武当,甚至未必赢过点苍、衡山。但若论团战,三十名少林弟子绝计打不赢三十名铁剑银卫,如果骑上马,差距就更大了,如果还拿着弓箭,那又差距更大。

李景风这间土堡只有他一人是孤门,王歌是他名义上的师父,每日中午载他入城,交给齐子概指导。这是避免被人另眼看待,齐子概希望他能多与其他学徒相处。李景风想起这半年所遇非富即贵,自己从一个店小二跻身权贵之列,到现在还得学着“体察下情”,不免苦笑。

他于身份之别并不介意,本质上仍是那个店小二的心境。土堡只供给三餐一宿,且伙食不佳,当年在青城的生活比起现在竟还舒适得多。

李景风另一个工作是照顾甘铁池。甘铁池曾是崆峒名匠,素有妙匠之称。齐子概派人前往他故乡,想查一下发生什么事,镇上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了徒弟女儿,从此消失。又请了大夫诊治,大夫看了半天,束手无策。甘铁池有癫症,无法在土堡与人同住,只得塞住他嘴巴以免他自残,独自关在一间房里,每日李景风前去打扫,顺便陪他说话。

齐子概虽教李景风武功,但十日里倒有五六日不在,也不知道跑去哪。每次教学,也不管李景风懂了没,就把一套拳法掌法拆解一遍,要李景风记住,这才开始指点细节。但他武学深厚,所教必是精要,李景风就算只学个一天,也要练个十天半月才能稍稍理解,甚或一个月也不见纯熟,因此也不算耽搁了修习。

某日,李景风替甘铁池打扫便溺,忽地想起朱门殇讲过虫的故事。记得朱门殇说:“治病,得往心里头去。”他想,甘铁池得的是心病,心病得往心里头治,可怎么从心里头治?

李景风回到齐子概房间,一边练功,一边苦思。他怕人打扰,又怕引人注意,除了打扫甘铁池居所外,其他时候都躲在齐子概房里练功。

他正想得入神,忽见齐小房从屋里走出,两人打了个照面。齐小房愣了一下,叫道:“景风哥哥!”李景风笑道:“你肯下床啦?”

原来齐小房一沾上棉被便深深着迷,除非齐子概叫她出来吃饭学习,整天只抱着棉被打滚赖床,不肯起身,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离开房间。

李景风打了声招呼,想起齐小房世,只觉可怜。又想:萨教那群人不仅蛮横,更是丧尽天良,不管拜佛拜菩萨,心念虔诚的哪能干这种恶行?其实无论哪个宗教都有为非作歹之徒,李景风此念不过先入为主的成见罢了。

想起萨教,李景风灵机一动,不禁脱口叫道:“有办法了!”第二天,他请齐子概买了许多佛像、观音像、罗汉像、太上老君像、通天教主像……等各式神像,挂在甘铁池房间各处。让三爷替他跑腿,倒不是他托大,实在是除了崆峒提供学徒的三餐一宿外,他早已身无分文。

齐子概听了他的计划,虽觉此法不甚靠谱,然而死马当活马医,不妨一试。

两人把各式佛像贴满整间小屋,连屋顶窗口都贴上太上老君跟如来佛祖。齐小房见他们贴得有趣,也跟着刷浆糊贴佛像,只是弄错正反面,被齐子概纠正。

张贴完毕,李景风蹲下,轻声安慰甘铁池道:“别怕,这里有神佛,妖怪不敢进来。”

只是李景风虽然软言安慰,甘铁池仍是神色惊慌,不停哭喊。齐子概见他慌张,叹道:“看来没用。”

李景风道:“也不见得没用,得慢慢来。”

此后每日,李景风总会待在甘铁池房里一个时辰,不住安慰甘铁池,只说房里有神佛,妖怪不敢靠近,又说些降妖伏魔的西游、封神故事。那些故事是他小时候听的,记不清,常有错漏,但总之便是有神佛在,妖怪不敢靠近这一套。

四月过后,端午便近,八大家照例送来一些贺礼,多半是杂粮粽子、油盐食品,也有少部分银两。九大家礼尚往来,崆峒却是只收不送,一年三节的贺礼是惯例,这些礼物又有些是九大家与各地商贾指名给朱指瑕和齐子概的礼物,两人也一并捐了出去。

这日,李景风前来练功,见齐子概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笑道:“小猴儿越来越阔绰了。”一问之下,才知是诸葛然用个人名义送的礼物。齐子概道:“这礼物是我跟小猴儿的交情,别的礼物我都送入库房,唯独这一项留着。”

李景风心想,三爷与诸葛然果然交情深厚,将他所送的礼物特别珍藏,于是问道:“三爷跟副掌认识多年,应该送了不少礼物,三爷都收藏在哪了?”

齐子概道:“当了。”

李景风讶异道:“当了?”

齐子概道:“不当,出门的旅费哪来?虽说我哥当上盟主后,这几年九大家的礼数重了些,总的来说还是剔着牙缝过日子。出门不带点银子,只报公差,打家劫舍吗?”

李景风愕然,心想这当了跟先入库再领出到底差别在哪?还真不好厘清。后来想想,许是报账时不用看人脸色吧。

“你也有。”

“我?”李景风讶异。

“小猴儿也给你准备了礼物。”齐子概说着,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约摸二两重,内心疑惑,打开一看,竟是二两压成薄片的银子,银面上写着“李景风”三字。

“银子?”李景风更是讶异。

“二两银子,实用。”齐子概笑道。

“是挺实用。”李景风苦笑。此刻他身无分文,这二两银子的零花无疑是一笔巨款。

齐子概又道:“小房也有。”

齐小房瞪大了眼睛。只见齐子概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锁,比李景风的银子厚实些,上面写着:“不苦不病,芳龄永继。”似乎是纯金打造,虽远比不上齐子概的玉扳指贵重,与李景风的二两银子相较又是云泥之别。

齐小房不知这金锁价值,放进嘴里咬了两口,苦着脸道:“不能吃。”她看齐子概与李景风哈哈大笑,浑然不知何故。

端午过后,也许是神像起了作用,也许是真信了李景风的安慰,甘铁池情绪渐渐平静,不再发疯,也不再吼叫,每日只是静静看着墙上的佛像。

李景风见他似乎稍有恢复,卸下他嘴上木球,甘铁池仍是怔怔看着墙上佛像不动。李景风又关注了他一天,确定他不会自残,这才将木球收起。只是此时的甘铁池虽不发狂,也不说话,李景风怕刺激他,绝口不问,只用诸葛然给的银两买了一串佛珠,教甘铁池念佛号。

每日一个时辰,李景风坐在甘铁池面前口诵佛号,他要示范给甘铁池看,所以特别诚心。他本有耐性,一坐便是一个时辰,不知为何,念着念着便觉心神宁定,过去练武时杂念纷飞,逐渐思虑清澄,武功反大有进展。他不知专心重复一个无聊的动作本就是收拢杂念的好方法,只道是意外收获。

六月时,李景风听说华山似乎暂停了挑衅唐门,说是二爷居中协调的结果。也就这个月某天,甘铁池忽然学他不停念诵佛号,李景风大喜过望,另买了一串佛珠给他。李景风念诵完毕后,甘铁池兀自不停念诵,李景风也由得他去。

此后甘铁池神智渐渐清楚,偶而也能说几句辞不达意的单语,李景风借了一本《三字经》,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恰好齐小房也在学习,齐子概索性省事,每日让齐小房跟着李景风学《三字经》,遇到疑难便问。《三字经》是基础,人人都会,李景风解释甚细,甘铁池并非失忆,之前李景风说话不是安慰他便是念诵佛号,如今话多起来,听着听着,脑子似乎也清楚了些。

眼看七月将至。七夕不是崆峒过的节日,但中元法会却是边关上最重要的节日,盖因当年红霞关血战,尸横遍野,十数万英灵长埋此地,套句诸葛然的说法,要是棺材板压不住,地都能给掀起来。

也因此,边关上除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是休息日外,唯有除夕到初三,以及七月十三到十六各四天,学员不用服劳役,围场的弟子不用上课,驻守的银卫也有轮休,用来采买置办中元法会所需器物,顺便休养生息。

“我要去青城喝喜酒。”齐子概道,“我不想去,但还是得去。”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又道,“也不知想什么,挑七月成亲。”

“青城?”李景风喜道,“帮我捎个信给沈公子兄妹,还有朱大夫、谢公子、小八……”

“这么多人?”齐子概皱起眉头,“就两个,沈玉倾兄妹。别的,没了。”

“可是这种聚会似乎不是三爷该去的才是?”李景风疑惑道,“不是派个使者去就好了?”

“事情可多了。”齐子概想了想,道,“难得出一趟甘肃,顺便帮自己找点麻烦。要是往常,这一去大概就两个月,可现在要顾着小房……”

自回到崆峒以来,都是齐子概照顾齐小房日常起居,一点一点教她认识器具用品,又教她洗衣扫地,做些简单工作。他知自己粗枝大叶,就怕把这白纸似的女娃儿养坏了,更是加倍小心,一旦小房学会什么,必摸头表示嘉许,若是做错了也不打骂,耐心叫她重来。这趟要出远门,怕她一时失去依靠,甚是不放心。

“总之,中元节前后回来。这段时日,你帮我顾着小房。中元节若要看热闹,也带上她走走。”他想了想,又道,“你懂节制,好好练功就不用嘱咐了。”

李景风问道:“三爷,这趟回来,能教我剑法吗?”

“剑法?”齐子概疑惑道,“马上用剑不易,要学兵器,多的是好用的。认真说,剑真不是好兵器,刀都比它靠谱。”

这番话李景风曾听饶刀把子说过,可自个跟沈未辰要了初衷,总不好一丁点剑法都不会。“不用多精深的,粗浅的就行。”李景风道,“我也就指望学点皮毛,别连一招半式都不会。”

齐子概也不问他理由,回了句:“行”。

齐子概离开后,李景风照常下午练功,陪着甘铁池说话。平时齐子概常公办离开,多半一两天便回,齐小房乖乖等着,可这次齐子概一去近月,初时还不如何,两三天后,齐小房见齐子概还没回来,似乎有些焦躁。平日李景风练功,齐小房都躲在房间里,免得打扰,到得第五天时,齐小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还没。”李景风回答。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齐小房又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又过了两天,齐小房变本加厉,不到半个时辰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李景风被她问得烦,又见她天真,只得道:“别问了。三爷要去很久,今天明天后天都不会回来。”

又过了两天,李景风见齐小房餐盘上竟然有东西没吃完,吃了一惊。这小姑娘虽然身形细小,可绝不放过任何一点能吃的东西。到了房门口,见她蜷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李景风知道她担心齐子概,问道:“不开心吗?”

他听到低低的啜泣声,齐小房道:“义父不会回来了。以前在山上,也有很多人没回来。”

李景风忙道:“三爷交代过,别提山上的事。”

齐子房只是蜷曲在棉被中啜泣,不再说话。李景风只得道:“你看月亮,等月亮圆了,三爷就会回来。”

齐小房噗地跳起身来,跑到窗边。此时是白天,齐小房左看右看找不着月亮,急问:“月亮跑哪去了?”

李景风忙道:“晚点就能看见了。”

齐小房就守在窗边盯着天空看,过往她在山上百无聊赖时也是这样望着天空,也不觉得无聊。等李景风练完功,天色昏暗,齐小房见着月亮,顿足大哭:“还要好久好久!”说完扑上床,裹着棉被不住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