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早上,他又被鞭炮声吵醒了,远的近的都在耳边,田晋虽说年纪最小,可个头体型都比他大了一圈,两个鼻孔朝天打着鼾,昨夜里睡的太晚,妈妈还是看着他们睡下之后,悄悄的往枕头底下塞了压岁钱,他感觉到了那只轻巧的手,可没睁眼睛,也不急切的看到底放了多少钱,田晋却激动的翻身起来看着,还用手推着他。
“哥,咱妈放压岁钱了,你看呀。”
“快睡吧,我不想看。”
“别装了,我一猜你就没睡着,小时候你比我好着急,蹭一下就坐起来了,还得你把我们几个推起来。”
他把枕头下的钱拿出来给了弟弟,这才换来稍许安静,可即使这样他仍然迷迷糊糊睡不着,直到窗外的鞭炮声又把他吵醒,一夜就过去了。
家里的门稍微关慢了一些,一群热闹就拥了进来,敲锣打鼓,又唱又跳,那张嘴巴看见主家出来像抹了蜜一般,新春快乐、恭喜发财、五谷丰收,全家平安的糖衣炮弹砸了过来,热闹敲的更响了,父亲笑着从兜里拿出钱打发这他们,母亲又从家里掏出一些瓜子花生往那些热闹的口袋里塞,他们这才道喜退门而去了,田晋看着母亲的眼色,把门插上,父亲笑呵呵的说:“破财消灾么。”
田润回家以后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不明白到自己是不是病了,村里人羡慕的眼神后面开始议论纷纷,说他读书读傻了,是个书呆子,他听到这话也没有生气,如果可以的话,他到情愿当一个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样简直就是天堂。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这样胡乱想着,过年的吃食也好多了,桌上一盆猪肉白菜炖粉条、炒鸡蛋、黑碗子,花生米,中间摆着一盆热腾腾的羊肉馅饺子,他不爱像家里人那样有个小碗专门蘸着醋,就喜欢吃那个原味,牙齿嘎嘣一声咬到一块硬家伙,从嘴里吐了一块硬币出来,桌上闹哄哄笑了起来。
“好小子,这你都能吃到。”
“妈妈说包多了没意思,那么多饺子就包一块,还真被你吃了出来。"
“哥呀,看样子你要走好运啦。”
可哪里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呢,弟弟妹妹在屋里嗑着瓜子玩牌,说要一起出去转转,他摇摇头又睡下了,心里还是惦记着姐姐。然后她就来了,亲戚五里十八家,丈母娘是第一家,初二田甜很早就回了娘家,只是这次怀里抱着孩子,他想替姐姐分担些,就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谁知道那孩子一落入他怀里便哇哇大哭,怎么哄也无济于事,那双闭着的眼睛像明镜似的,田甜伸手抱回去的时候又安静了。
一家人又像从前一样急急忙忙往平遥赶,这是过年最忙的时候,路上要花好长时间,但不管多远,都是要回去的。姥爷刘本事总会站在百家湾的村口等着他们,简直像一个道翁,眼睛上的眉毛又白又长,脑袋上却剃了一个光头,又白又亮,右手总喜欢摸着白胡子,左手上面转着两个铁珠子一样的玩意哗哗响,他们姐弟四个最喜欢和姥爷玩游戏,输了的代价则是低着头等着弹脑崩,有一次田晋疼的哇哇大哭,他们却笑的更厉害了,他们还喜欢围在姥爷身旁,听他讲以前的故事,神神鬼鬼,怎么也听不够。时间只在刘本事身上留下痕迹,心态却好的像个孩子,那天他还是在那里等着,隔着老远就和他们挥手,他和弟弟提着东西往前跑,看着姥爷双眼如铜铃一般,腰板笔直,一见到他们大包小包的跑过来,爽朗明亮的笑声在空气中荡漾起来,这么多年他们都长大了,姥爷好像却一点都没变,从田甜怀里接过孩子,喜欢的不得了,那孩子也奇怪,也不闹腾,反而咯咯笑着,田晋说这小鬼敢情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见到姥爷就变乖听话了。
姥姥则在厨房忙前忙后准备着吃食,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最累,也是最热闹的一天,红包准备了很多,简直是见者有份,甭管结婚不结婚,年纪多大,姥姥姥爷都给准备了一份,就连建英刘娟都收到红包,姥姥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儿,那就该收压岁钱,虽说年龄大了,可在我眼里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孩。
饭桌上刘本事第一次在他们姐弟四人面前也摆上了酒杯,然后拿着酒就往里倒。
“别呀姥爷,我俩又不会喝。"
“不会才要学嘛,都长这么大了,不喝酒咋能行?”
他俩齐刷刷又把头扭过去看爸爸,建英想拦又拦不住,除了田甜抱着孩子没法喝,刘本事把桌上的杯子全部倒满后,才心满意足的坐了回去。
“对嘛,这才有过年的感觉,来来来,先走一个。”
刘本事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闷掉了,看的田润目瞪口呆,兴许是看出他们的惊讶,刘本事一边倒一边笑着说:“没事没事,你们慢些喝,今天一家人凑在一起,咱多吃,多喝,多聊一会,平常还没这个机会。”
家里人都以为姥爷也会像他们一样,对田甜的事小心翼翼,尽量绕过去,谁也没想到刘本事才刚倒上第二杯酒,又站了起来,径直对着田甜:“俺孩是好样的,有老田家的性格,就让那小子在里面好好反省一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看你怎么还没喝,就多了。”姥姥在一旁抱怨,生怕他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这杯酒姥爷跟你喝,苦了俺孩儿,但总能过去,平平淡淡的那不叫生活,年轻经历点磕磕碰碰,风风雨雨,没啥大不了。”说完之后又一口闷了,田甜慌慌张张,笑着把饮料喝了,其实她早就看开了,只是逢人的时候总觉得那双眼神里欲盖弥彰,不想看到那份同情,又怎么样也绕不开。
姥爷那张脸已经开始变红,可离醉还远着呢,姥姥说他一天把一年的话都要说尽了,刘本事却美滋滋笑着,畅谈着他们的以后,那以后很美丽,都像是八九点钟的太阳,独独没有说自己,田润本来不喝的,他最烦那些喝醉酒耍疯的酒蒙子,大吵大闹,胡作非为,可今天也破了戒,就算在自家人面前喝醉也不算丢人,家里人说起她的时候全是表扬,好像考上大学出了国,是什么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这对于这个村子、县城来说确实可以吹的出去,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其中的好坏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以为除了眼前的家人,这里并没有什么他值得留恋,从心底甚至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一丝仇恨,黄土地啊黄土地,你怎么把这么多人,这么多聪明、强壮、勤俭的山西人困在这里,在他们心里种下乡土情节,让他们的双脚深深陷在这里,太不公平了,他们在这里熬干了血汗,伛偻肩膀,两鬓白发,到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这些话即使喝了酒他也不敢说出来,只在饭桌上说说笑笑的谈话间苦闷的想着,姥爷回想年轻,爸妈谈着子女,兄弟姐妹们又各有各的愁法,他摸着头感觉酒劲上来,又麻又晕。
冷面先生是下午来的,往年都是父亲去找他,今天主动登上门,他小时候在姥爷家里就见过这个怪人,目空一切,板着个脸,听到别人说他是算卦卜命的以后,就更对他没有好感了,不过是蒙愚混世的行当,不足为奇,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还是那一身灰布褂子,除了脸上多了些皱纹以外没有其他变化,到有些纳闷既然挣不到什么钱,又为何一直这样呢。冷面先生主动把孩子抱在怀里嗯嗯呀呀哄着,难得露出笑容,父亲把他迎进屋里,还故意关上门,搞的神神秘秘,让他不觉纳闷,父亲也算在书店上了这么多年班,也一直明事理看得远,怎么还和算卦的黏的这样近乎,他有些想不通。
冷面先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田润本想着睡一觉,可家里吵的怎么也睡不着,就出门去了,对联红纸红灯笼挂满街道,三五成群的小孩捂着耳朵点鞭炮,断断续续的声音噼里啪啦响在灰蒙蒙的天上,他沿着小路出了村,望不到边土里也灰沉沉,本以为在这里寻上安静,却听到一副干哑的嗓子在唱歌,这哪里有什么人啊,他屏着呼吸想听听这人到底在唱什么。
“宋元明清后,皇朝自此完,前人已作古,后代把话传,遗忘又重复,重复又遗忘,七上又八下,沉浮在人间,千帆百浪尽,黄土逢故人,血肉搜枯肠,茫茫旧山河……”
他听不懂那些疯言疯语,只好奇到底谁人在这里忘我胡言,若非也和他一样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尽情宣泄,一个土堆后面他终于看清,冷面先生竟来到这里,仰面躺在田地上,闭着眼睛唱歌,身上的衣服和土地融成一个颜色,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心想果然是个怪人,这么冷的天儿,竟还这样躺着,身体哪禁得住这样的寒气,迟早是要生病,他以为他沉醉在歌声里没听到他,结果冷面先生说道:“过年的时候不该来这里?”他反问:“那过年应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