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老师的指挥,田甜只好又把棉球压进伤口,黑红的鲜血顺着那道口子往下滑,本已平静的伤口又像火山一样开始往外喷发,刺溜刺溜往外冒着,里面有头野兽一般跟她对抗着,二蛋死死的帮她压着胳膊,可手上的劲像是被吸进去一样使不上力。
“老师,我下不去手,我怕。”
听着伤员的嚎叫,老师没了耐心,又从她手上拿回镊子,田甜如释重负一般退了出来,长长疏了一口气,脸色苍白的她,汗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她万万没有想到学了医生的她竟然这样害怕这红色的鲜血,甚至不敢上去看,尤其是用火焰烧过的针缝衣服一般刺破带血的皮肤,旁边同学用手捂着伤员的眼睛不让他看,田甜的眼皮好像也被盖住了,和受伤的同学一样,喉咙干哑哽咽的发不出声音,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伤口已经用纱布一层一层蒙上,二蛋悄悄的在她耳边说没事,第一次谁都怕,慢慢就好了。
这一周她过的都很混乱,干什么都集中不了精神,周五下学的时候在校门口又碰上二蛋,他说那同学恢复的很好,已经不觉疼,就等着过阵子拆线了。她说她或许不适合干这行,别说救人了,想起来就害怕,脑子都是空的,完全下不去手。他说多经历几回就好了,谁第一次见着血淋淋都怕,指了指脑袋上的疤,当初伤的时候他都吓晕过去了,她这还算好的,还说他家旁边是个庙,里面是专门保平安求健康的药师佛,学医的争先恐后过去拜,有空带着你过去看看,沾沾神医的福,咱是治病救人,又不是谋财害命。她说那倒不必,现在哪还有人信这个,早经历这么一回也是好的,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平常练的时候挺好,这回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说这有啥好谢的,借我几本书看看就行,保证借来啥样还回去还是啥样。
田甜回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给家里听,弟弟妹妹好像听笑话一样前仰后合,只能夜里再悄悄说给父母听,或许自己真的就不适合这份职业。建英本想着让女儿学门技术,当知道这件事后,开始犹豫起来,有些后悔让一个女娃学着见血的门道,看到田甜可爱的模样眼里全是心疼,与其说女儿自责,该自责的反倒应该是他,当初想的一身白大褂干干净净,风不吹着雨淋不着,治病救人越钻研越吃香的一个行当,现在看来完全想错了,这可是与阎王抢时间和小鬼缠斗的道道,脑袋低沉沉的重着,每逢心里有事的时候,建英都会通过机械、重复的劳动来缓解,或是想通了,又或是干的大汗淋漓,累的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今天他又一言不发的拿起使惯了的铁锹,粗糙裂孔的双手紧握着,劲使的太猛,还没挥动几下,木把上的利刺,透过干硬的皮肤扎进了肉里,黑红色的血珠也冒了出来,把铁锹蹬进土里,下意识的把手上的血用嘴狠狠的一吸,伤口被唾液润洗的干净,血液顺着喉咙流到了肚子里,只是肉里的刺还隐隐的发痛,正恼着,一使劲血又冒了出来,可这血却像是一种指引,于是建英背着锹往家走去。
刘娟纳闷的看着刚刚出门又回来的建英,忍不住走上前才看到他还在流血的手。说去拿针,被建英一把拉住,摆了摆手进了里屋,满是欢快的口吻喊着:“田甜,俺孩快出来,给爸帮个忙。”当田甜握着父亲的一双大手,禁不住感叹,明明是在书店工作,手上的茧子却厚的老高,手背上的血管也粗犷的暴起,可也就是这双粗糙的手,才把这个家建设起来,而现在他却受伤了,拿着针的手又一次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是父亲在试验她,抬头看着父亲一脸的轻快,甚至还有些高兴的模样,心稍稍的放了下来,伤口处的血浸到他手上,那根针好像重千斤,又像泥鳅一样在手上打滑,狠着心把针扎进了肉里,可却怎么也继续不下去,像是把针扎在自己身上还难受千倍,咬着牙一挑,没出来,又一挑,还没出来,着急的手心上都是汗,抬头看看父亲,还是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她手上的力气已经越来越小,小到连一根针的分量都拿不起来,眼泪不由自己的往下掉,脑袋也晕晕乎乎,她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哭什么,终归还是下不去手,最后终于支撑不住,那只受伤的大手,把她拉到怀里,温柔的摸着她的头,给她力量和安慰。
透过父亲沉稳的胸膛,她听到阵阵笑声,然后又听到:“也好,也好着嘞,早些换个出路,俺孩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嘛。”
妈妈对我说:“每个孩子都是上天赐予父母的礼物,只不过有些是来报恩的,有些是来讨债的。”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能吃某碗饭,有些人就是吃不得,努力很重要,天赋也不可或缺,各方面的环境与机遇,要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因素才能成就一个人,有些因素是任由你无论怎样磕头祷告烧香还愿捐门槛卖地皮都改变不了,而那些旷世奇才,就像老天手里偷偷溜走的礼物,只是平凡的我们好像代代轮回着。
这一回,姥爷下班快走进家门口的时候,却不想进去,蹲在门上静悄悄点了支烟,既想自己又想着家里,儿女们不知在院里吵着什么,饭菜的香味从家里飘了出来,肚子闻到后咕咕翻滚着叫了几声,把吸进肺里的烟又给挤出去,鼻子嘴巴呼呼往外冒着,喉咙口攒着些痰,伴着唾液吐了出去,烟屁股不耐烦的烫着手,可他还是没想进去,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想在这里坐坐,静静歇一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进门,脚上的麻劲冲了上来,让他动弹不得,田晋田润喊着爸爸朝他跑过来,老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赶紧准备筷子要吃饭了。锅碗瓢盆的碰撞,最后在洗洗漱漱的声响里终于该睡觉了。田甜在铺床,看着爸爸走进来,笑着说他换了思路,让她自己选到底想干个啥,学个甚,既然不是学医的料,总得挑个吃饭的手艺,反正也是你选的,到最后学不成也没啥抱怨的,她说她也不知道,要好好想想。
可她又能想出什么呢,未来就像是一团迷雾,看不清方向,挨着她床铺旁边的角落摆着一摞摞书,那是她从小就一点点收集起来的,现在已经摆了一排,家里没有地方放,她就放在床上,那是只属于她的地方,记得弟弟们有一次给她扔的到处都是,甚至还撕破了皮,她罕见的愤怒涌了上来,在他们光滑屁股上愤怒的给它们报仇,怒火也把那屁股烧红了,弟弟可怜巴巴的流着眼泪让她有些心疼,松开了手,一点点把书收了起来,用胶带小心翼翼地又给粘上,那以后家里人都不在随意动它们,这摞书也在她随手可以摸到的地方,想着无论以后在哪里都要带着它们,燥热的胳膊伸出被子在上面摩擦着,那感觉很凉快,让她能静下心,她好像只是想好好停下来看看书,沉湎于虚无的故事里,那一晚的梦里她的那些书都活了,像一个个精灵在她旁边跳舞,它们从远处的桌上拿来一把发光的剪子,在她身上继续笑着、舞着,发绳好像松开了,头发洋洋洒洒飘了起来,把鞋也甩掉了,光着两只脚往前走,那感觉很舒服,她穿上好看的衣裳,那些精灵们在前面带路,她一蹦一跳的跟着,出了林子后有条宽阔的大河拦住去路,水流的很静,可还是过不去,两岸腾空中有一座断桥,她爬上去望着对岸,河的那边有一阵歌声,温柔的像冷风一样吹来,河面结了一层冰,从那边到这边铺过来,透明的音符发出光彩水晶的颜色,断桥的空缺一点一点的在填补,她忍不住往前迈了几步,却怎么也动不了,眼睛干巴巴转着,那歌声仿佛有冻结时间的能力,彼岸竟走出来一个穿着一身白裙的小女孩,凡人是长不成那样子的,仙女一般纯洁的童颜中,神圣不可侵犯,就像见了观音如来那般神仙一样,手里像是拿着一根嫩芽枝条,随着他的身体轻轻摇荡,她看到了她吓一跳,歌声停了,一个往回跑,一个往下掉,水晶冰块破成细小的碎片在空中飘着,可她身子还是往下掉,黑漆漆的窑洞里睁着眼睛醒了。
黑夜渐渐褪去,早上的时候田甜已经记不清那个梦了,尽管她在朦朦胧胧和半睡半醒中不停的回忆,还是忘了,只能勉强记起那一身白裙子和桌上的剪刀,她把这个当做是一种冥冥中的启示,跟家里人商量起来,于是高二下半学期还没彻底结束,田甜便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二蛋,建英给她找了个师傅去学裁缝。
而二蛋则继续在这高中生活,尽管他早已经厌烦了这里,平静的生活又不能如他所愿,只是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独立,尤其是当他得知田甜要走的消息,这学校里已经没有任何他想要留恋的,两只脚无论走到哪里都觉着不舒服,即使是回到家里,也不想再开口问已经欠了一屁股饥荒的家里张嘴要钱,只想着尽快毕业,拿上那块能证明他上过高中的毕业证,虽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在当时那个小县城来说,高中学历已经算不错了,这对于自己和这个家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然后开始工作,开始挣钱。
庙里的公社终归还是倒了,恢复成从前的样子,红红火火的声音悄悄静了,出出进进聚在一起的人们也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台子上蒙了一层灰,也不带有人管,二蛋还记得当初这个院子挤满了人,干什么事都要来这儿,开大会、办小人、唱大戏、晒小米、祈大愿、斩小鬼,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常常吵得他睡不着觉,里面好像永远都有事情可做,那时候他爬上自家的土墙往里瞅,有人把他撵下去仍旧恋恋不舍的睁着耳朵听墙根,现如今他光明正大的走进去,只听到自己的呼吸,上面只剩那根旗子还在风里飘,摇摇晃晃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药师佛佛像上的亮丽颜色也变得灰蒙蒙了,他不敢在里面久呆,也不敢长时间盯着看,慌慌张张闭着眼合上手,低头拜了拜,转身回家去了。只不过人们倒好像更有劲了,哥哥忙的见不着人,嫂子玲花不像花了,当初红盖头那般模样已经慢慢远去,紧实的胸脯外面的灰布褂子上常常沾着煤灰和黄土,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妹妹身上,秀梅在他没有感觉的时间里已经慢慢长大了,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秀梅不在撵着他玩,跟屁虫一样甩不掉,反而非常懂事善解人意,人虽小可什么道理都明白,煤油灯下面她坐在二蛋身旁,静悄悄翻着课本,扭扭捏捏写着乖乖巧巧的字,不知为啥,明明是个姑娘,皮肤却比两个哥哥都显黑,胳膊上也长着黑黢黢的汗毛,妈妈嫌麻烦削去了她头上的辫子,还给家里换了两钱,那样子就更像个假小子,秀梅那天哭的很凶,不敢照镜子也不敢见人,大家见了她都统一瞪大眼睛张着嘴乐呵,秀梅也就把笑声误以为嘲笑,其实那模样怪好看,此刻那头发在一明一暗的灯光下蓬松舒展着,脸上泛着一层黄油油般的亮光。
“哥,你不看你的书,你看我干啥?”秀梅依然写着作业本。
“你还知道我看你哩?”二蛋翘起腿有说着,“有意思,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啦?”
“反正我就是感觉到了,你还嘴硬不承认哩。”那双眼睛凶巴巴不饶人,停下笔直愣愣盯着他。
二蛋说不过她,在妹妹头上推了一把,兄妹两久违的嘻嘻哈哈打闹在一起。
“好了好了,真真是个讨吃鬼,差点把我书给弄皱了。”
“是呢,那可是人家姑娘送给你的宝贝,可得好好爱惜呢。”
“就你嘴尖毛长,也不知道谁教的。”
“哼,你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秀梅撇了他一眼,又开始埋头写作业,二蛋翻着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田甜离开学校以后,反而让两个人走得更近了。
知道田甜离开的消息后,二蛋像当初郝群和介民辍学回家时那样难受,那感觉反而更甚于他们,郝群他们离开学校的时候,至少还能拉着他们说上一堆心里话,有事没事胡闹上一番,反正也还在一个村,而田甜的离去,表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却哗啦啦倒腾着,觉得失去了这个学校的知音,这里也就这么个熟人还走了,并且已经离开学校的田甜,让他更没有了对学校的留恋,二蛋常幻想着自己也能像哥哥那样,给她穿上一身红,把田甜娶回家。
如果非要说是什么把他们联系着,那就是手里这本书了。二蛋厚着脸皮和田甜说好,每周六的下午去见面换书,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像地下党,仿佛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别人看见听见,或是说着不好听的闲话,此刻离了这学校倒也无需顾忌这些,反而更加自在。这周六,二蛋穿着昨晚刚刚洗过还泛着一点湿气的衣服,因为他实在挑不出其他更合身的一衣服,连夜洗了又穿上,着急忙慌拿着书从家里跑出来,已经习惯常常奔跑的小腿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充满了活力,欢快的往前蹦着,田甜学裁缝的地方在城里,离村子有一段距离,每次二蛋都是小跑着去的,那段路感觉不到累的,就怕赶不上时间,等跑到约定的地方,已经时满头大汗了,浑身上下只有藏在身上被自己可以保护的那本书是干着的,书外面还用一层纸包着,这书是田甜有些是田甜自己的,有些是她爸爸从书店里借出来的,所以绝对不能伤了破了,或乱折乱画的,二蛋也是格外的爱惜保护,田甜这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把书借给她。
这次快到约定的地方时,二蛋远远的就看到田甜已经在那里等着自己了,其实还没到时间点儿,但总会有人先来,一个怕迟到,一个又怕那人等太久,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也总提前,只见田甜背着一个布包,头发还是像往常一样向后扎起,回头的时候正巧看到他,二蛋更有劲的向她跑来。
“今天来这么早,甚时候来的?没等太久吧。”
“看你这一身汗,不用跑,我也刚来,就怕你来早了,今天提前从师傅那里出来的,边走边说吧。”
田甜笑着对他说,二蛋最喜欢看到她对着自己笑,他们甚至能这样相伴着走,时间把阳光消磨得很柔和,能够直接用眼睛看清太阳得轮廓,洋洋洒洒得空气中泛着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些跟不上她的步子,从侧面看,那张脸白里透着粉红色,在这春天中尽情的盛开着,虽然已经很熟悉,但仅仅是一周没见到,二蛋看到田甜时总是显得笨拙、生疏,常常害羞的说不出话,飞快地往前赶了一阵脚步,慢慢的走在她的旁边。
“对了,把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