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知晓明年裴瑕春闱若上了榜,父母兄嫂便有机会赦免归来,她梦到了一家团聚的场景。
她与母亲嫂子热泪盈眶地抱在一块儿,父兄与裴瑕谈笑风生。
忽的小侄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奶声奶气问她:“姑姑,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们呢?你认识吗?”
她顺着小侄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里,站着个怀抱孩子的红袍男人,他鼻青脸肿,一双直直看来的眼眸却明亮炽热,他扯出个苦笑:“娇娇,你忘了我吗?”
“娇娇,别忘了我。”
“娇娇……”
“玉娘。”
沈玉娇恍然苏醒,对上一双沉静黑眸。
男人俊美的脸旁瞧不出任何情绪,只那双眼眸,宛若落雪的湖泊,幽远清寒。
他坐在榻边,两根长指替她拭着额上的冷汗,嗓音平缓:“做噩梦了?”
沈玉娇回想起那个梦,并不是噩梦,只是圆满中,又有一份无尽的怅然。
可她又能怎么办……
“没什么,只是梦而已。”沈玉娇挡开裴瑕擦汗的手,勉强扯出一抹弧度:“郎君怎么还在这?”
每日她醒来时,裴瑕大都已经洗漱完毕,去书房忙了。
“昨夜不是说好,今日一起出门看雪?”裴瑕虽未去前院,但也梳洗完毕。
他今日着一身雾白长袍,袍身以墨色丝线绣成一片片折枝竹叶,叶片修长,叶尖凌厉,栩栩如生,极尽飘逸文雅。一头乌发轻挽,只以一根白玉竹叶簪固定,周身除了腰间那枚平安扣,再无其他装饰。
然这般清简的装扮,丝毫不掩他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反衬得一张冷白脸庞,更加皎洁如玉。
沈玉娇记起昨夜的约定,也反应过来,扶着肚子坐起:“那请郎君稍候,我这就起身。”
裴瑕适时扶住她的腰,手腕托得很稳:“不着急,你慢慢来。”
下过雪的空气更加干燥冰冷,庭院里那棵乌桕树叶子都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条,院内的奴婢们穿着厚厚袄子,小心翼翼地清扫着地上的薄冰。
因着是与裴瑕一同出门游玩,沈玉娇并未盛装打扮,只略施粉黛,挽了个堕马髻,穿了身淡紫色的折枝花纹袄裙。
乔嬷嬷见了觉得太素净,从妆匣里寻出一对翠滴滴的翡翠坠子,让沈玉娇戴上,又碎碎念叨:“虽说娘子如今怀着身孕,无法叫郎君近身。但难得与郎君出去游玩,总得穿戴得漂亮些,郎君瞧着心里也欢喜呢。”
说着,又拿出盒朱色口脂,往沈玉娇唇上抹了点:“娘子可莫要小瞧了怀孕这段期间,你是运道好,遇上裴家郎君这样不重女色的。若换做其他府上做主母的,一旦怀孕,马上就替自家郎君物色起房中婢子了,免得郎君一颗心被外头那些不着四六的莺莺燕燕勾去。你们成婚不久,中间又分别大半年,感情正热络着,这是好事。要我说,娘子更该趁这机会,好好笼络郎君的心。”
沈玉娇漫不经心嗯了声,心里也忍不住想,裴瑕这样的世家郎君,的确是少见。
看来不解风情也有不解风情的好处。
待妆扮完毕,夏萤拿了
条白色狐皮大氅过来替她系上,冬絮则捧着一顶宽大柔软的兔毛帽子,严严实实给她戴好:“外头风大,娘子可要将帽子戴好,仔细吹得头疼。”
这么一裹一戴,等到沈玉娇走到裴瑕面前,整个人如同个圆乎乎的雪团子般,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明眸皓齿,娇媚可人。
裴瑕见到,背在身后的长指不觉拢了拢。
毛绒绒的一只,就很想揉。
最后还是克制住,只揽过她的腰,缓声提醒:“路滑,慢些走。”
-
沈玉娇往常吃的那家羊肉锅子在西市,因着下雪,路上车马有些堵,直过了午时,她与裴瑕才到那家羊肉馆。
要了个雅间,点好锅子,沈玉娇已饿得不轻。
待到伙计儿将那咕噜冒着热气、鲜香美味的羊肉锅端上,她也不与裴瑕客气,拿起筷子先夹了块肉。
裴瑕少见她这般嘴馋的模样,不由多看了两眼,又拿起个瓷碗,替她舀了碗羊肉汤:“慢些吃,小心烫着。”
吃过肉解了馋,沈玉娇才后知后觉不够端庄,于是放轻了动作,赧然笑道:“你也吃,他家汤滋味很是鲜美,喝下一碗,身上能暖和不少。”
“好。”裴瑕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慢慢舀起第二碗汤。
在沈玉娇期待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尝了一口,而后颔首:“的确鲜美。”
“是吧。”沈玉娇笑:“他家的羊都是每日现宰的……”
话到嘴边,忽的想起君子远庖厨。
唉,她与裴瑕说这些作甚。
抿了抿唇,她端起汤碗,小口小口喝起羊汤。
裴瑕见她陡然止住话,只当她是记起往年旧事,也没多问,只拿起筷子,往她碗中多添了几块肉:“你既喜欢吃,便多吃些。”
毕竟这风饕雪虐,她又怀着孕,难得出门一趟。
雕花木窗外又簌簌飘起小雪,烧得红旺的炭炉上,羊肉锅烧得咕噜直冒泡,羊肉的鲜美与胡椒粉的香辣融为一体,盈满整个雅间。
沈玉娇与裴瑕对坐着,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吃着羊肉锅子,偶尔聊上两句家常琐事。
新年将至,府中的事也多了起来,她不但得做好府上的年节安排,还要准备对外来往的年礼。这收礼送礼也有许多讲究,好在她身边有乔嬷嬷帮衬着,不然真叫她一个人应付,怕是要愁掉不少头发。
她提起府中人情来往,裴瑕都静静听着,时不时提点两句,叫沈玉娇心里有个数。
夫妻俩这般坐着吃锅子,有商有量的,恍惚间,皆觉出一丝平实的脉脉温情。
待一顿羊肉锅子吃完,已是午后,风雪稍停。
两人上了马车,一同往大雁塔而去。
大抵是吃得太饱,马车摇摇晃晃了一段路,沈玉娇便犯了饭困,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小鸡啄米般栽着。
裴瑕见状,沉默地坐过去,又伸手捧住她的脑袋,缓缓带到肩头。
动作间,沈玉娇迷迷糊糊睁眼:“郎君?”
“睡吧。”裴瑕道:“到了我叫你。”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沈玉娇嗯了声,放纵困意靠着他睡去。
裴瑕垂下眼,看着那乖巧靠在肩头的小脑袋。
轻晃的车厢里光线微暗,她柔嫩的脸颊如凝结的豆腐般,雪白轻软,又因刚饱餐一顿,透着些清透的红润,黛眉弯弯,朱唇盈盈,实在是越看越可爱。
这是他的妻。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忽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