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无错的。但人性到底自私,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圣人君子呢?便是有,圣人便真是全知全能,永远不会失误吗?”
语罢,她又望向自己的老师卢植。与她一个接一个、堪称咄咄逼人的反问相比,她脸上那眉眼含笑的表情,已经能称一句纯良了。
面对学生刘晞的连番反问,这位大儒所表现出的气度十分豁达。他丝毫不恼,只是轻飘飘地只回了一句:“民在鼎矣,何以尊贵?”
如果民众只在乎鼎上镌刻的法律,那么他们还会尊重执政的贵族吗?
这句话也是出自孔子。他认为当法律撰取了属于执政贵族的权威,则上下失序,尊卑不分,礼乐制将彻底崩溃——这自然不是孔子乐意看到的。
卢植只是在单纯地复述孔子的话吗?非也。
他内里包含的意味可谓犀利:如果真的出现一部足够严明的法律,那么皇帝的威严,还有你这作为公主的尊贵,还能继续保持吗?
刘晞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但她并没感到慌张,反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这位老师不是那些满脑子圣贤思想、只知道死读书的腐儒。
要是卢植给她来一句:孔子认为天底下本应该没有诉讼争端,诉讼争端本身就代表了道德的沦丧、礼乐的缺失……
那她一定连连称是,坚决不和他多聊半句。
“法者,国家之公器,天下之权衡也。学生以为,一部好的法律,本就应该如商君之法一般,不单制约平民百姓,也束缚王公贵族。”
法律应该比执政者更为尊贵吗?卢植叹息一声,“公主居一殿之尊,受一县百姓供养,你会愿意受律法的约束吗?”
刘晞再行礼,道:“我既享受了国家赋予的权利,自然也应该履行相应的义务。这是学生应该做的本分。”
卢植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既有看到学生的成就后,忍不住表现出的欣慰之情。又仿佛在看着一个行在坦途上的人,固执地走向了布满荆棘的小路……
她本可以过得更为平安顺遂——卢植突然有些后悔,也许他不该将自己的愿景强加在这个少年人身上。
“公主高行,臣佩服不已。可诸王侯、诸公主、诸贵族会愿意吗?难道他们会愿意把自己关进制度的囚笼吗?”
少女莞尔,答道:“这是我将努力的方向。”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朝气,仿佛山窗初曙,透纸黎光,一下子便驱散了卢植心中纷繁的杂绪。
他捋了捋胡子,不由也笑了起来。
但素来注重师道尊严的卢植很快抹平了笑容,又以他惯来的庄严整肃示人,道:
“相较于孔孟之言,臣观公主似乎更重于韩非之道?臣斗胆谏曰: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公主察强秦之倾,时时引以为戒。”
这才是卢植今日提起这段故事的原因。
刘晞答:“秦二世而亡,然独以法亡乎?学生以为不然,其不以法亡,却实是以法取胜于六国。况且,无论是孔孟之言,还是韩非之道,都不是百世之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