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峻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丛日光照着他的银锻箭袖,周生仿佛生了一圈银色的光影,人如雾中。
含光心头剧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虎子一声狂吠冲了上去,含光喝住了虎子,镇定心绪远远地对那人施了一礼:“皇上安好。”
他没有说话,院中陷入一片黑夜般的沉寂,唯有虎子粗重的呼吸,夹杂着青草的气息。
含光直起身子,抬起眼眸,迎上他的视线。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喃喃低语道:“真的是你。”
“是我。”她微微笑着,阳光下,笑容清淡如菊。她曾经笑得比桃花还要璀璨明艳,身后是巍巍青山,她眼如曙星,英姿爽爽,对他说:我是虎头山的三当家。
是谁,将她改变,又是谁,将两人推到这般遥远。
他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仿佛错眼间她便消失不见。两年来的魂牵梦萦,他没想过这样的重逢,在这个天高云淡,四野空阔的草原。
他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重逢,她会一剑挥来,带着彻骨的仇恨。但此时此刻,她神色平静平和,眼神中只是一味的疏远冷淡,并未有半分恨意。他宁愿她恨他,骂他,而不是这样置身事外的淡然,仿佛他只是一个路人,在她心里,轻如鸿毛,惊不起一丝涟漪。
一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唇边漾起难言的苦涩,声音哽塞:“含光,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找你,甚至做梦,我都在找你。”
含光笑了笑:“皇上是想确认我是否真的死了?是不是我没死,你有些失望?”
他沉痛道:“含光,我从没想过要你死,当日城墙之上的那个人,不是我,是薛明晖。”
无数次的梦里,他都在对她解释,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什么话语都难以表达心中之万一,那么多的误会,那么深的伤痛,那么久的时间,久长的仿佛已经沧海桑田。
不是他?她心中一颤,但转瞬又回复了平静,时隔两年,她已经没有了追究当年的心思,听他一言,也不过心里怅然一空,仿佛解开了一个结而已。
她依旧微笑:“那我要谢他,若不是他,此刻我还在秋画宫,生不如死。”她的风轻云淡和浑不在意,让人心慌,他急忙解释:“含光,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把你放在秋画宫,是想保护你。”
含光舒了口气:“过往种种,我已不想知道。”
“你必须知道。”她越是不介意,他越是急切。这些事压在他心头两年,如同一个业障,只有告诉她,才能解脱。
含光走到马厩前,抚摸着乌金的鬃毛,微微叹了口气,“提及那些过去的事,还有什么意义。”
他紧上两步站在她的身后,一字一顿道:“对来我说,意义重大。你可知道,这两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含光默然不语,这两年,她刻意不去想他,他过的什么日子,她也不想知道。山盟海誓已是前尘往事,真心真意俱已成灰。
“那个雪夜,我本是要去对你解释一切。不想你对我误会如此之深,以为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利用。当时我失望之极,加之见到你和承影拥抱,一时嫉妒气恼,便拂袖而去,想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对你说明内情。没想到,却再也没有机会。我每每想起,痛悔之极。”
她心里一刺:原来他也有痛悔之事。
他的声音沉痛不堪:“那些往事是我心头的一把利刃,日日凌迟。”
“皇上是要我拔出这把利刃么?那好,含光洗耳恭听便是。”
他望着她,缓缓道:“没有必杀不可的罪名,我不能动康王分毫。只有他谋反,我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他,也乘机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解除内忧外患。所以,承影成婚那日的宫变,是我一早就计划好的。此计成功的关键,便是你父亲和拱卫司的统领薛明晖。我担心宫变之时,薛婉容会趁机对你下手,所以借舆图之事贬你入冷宫,一来可以给你父亲一个投靠康王的理由,取得他的信任,二来表明你失宠,让薛婉容不再对你嫉恨。我说过,这一生我不会负你,你也答应,无论如何,都会信我。你会见许为,事情紧急,我没有和你提前商议便定下舆图之事,但我以为,你一定会信我。”
含光苦笑,人心本就是最难掌握之事,皇权后宫之间谈及信任,何其困难。
“我和你父亲定好的计策是,他和承影投靠康王,说动他谋反,联合朝中党羽,围困皇宫,逼我退位。然后,你父亲告知康王密道,康王必定会从密道杀进皇宫,届时薛明晖和你父亲前后夹击,在地道中将康王一伙剿灭。但我没想到的是,承影成婚那日,你父亲居然真的反了,率领御林军在永安门截杀皇辇。事出突然,我带人杀出皇城,去了京畿大营。薛明晖急中生计,穿上我的战甲稳定人心。等我从京畿大营带人回来平定一切,才知道薛明晖将你......”
说到这里,他咬着牙,咽下喉间的一阵胀痛。“本来是一场不必大动干戈的宫变,被你父亲变成血洗皇城,死伤无数。当时情势所迫,承影并不知道城墙上的人是薛明晖,康王攻进宫门,众人围困薛明晖时,情急之下,他一箭射死了康王。”
“那我父亲呢?”
“你父亲,被康王手下暗卫所杀。”
她一早就知道父亲不会有好下场,但真的得知他的死讯,心里仍旧痛不可抑。
“我追封他为忠烈公,大礼厚葬。除了薛明晖和承影,无人知道他是真反。”
含光一震,抬眼看着霍宸,他为何要掩盖真相?
“我对他不薄,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反。虞家世代忠良,我不忍因他一人而毁掉虞家忠烈名声,也不想让你将来背负罪臣之女的身份被人轻视,所以就此了断此事,也算是报答他当日一路护送我回京登基的情分。”
含光默然不语,心里波澜起伏。迟来两年的真相,就像是一卷旧书,摊开在日光之下,不复当时的光阴,依稀可见血泪斑痕,已是面目全非。
说明真相,他心里终于如释重负,痴痴望着她道:“含光,你随我回去吧。将近两年,我一日也没停过找你。”
她眼中含泪,唇边是一抹浅淡到极致的轻笑,恍然如在梦里,听不见他的话语。
他忐忑紧张,心知她会拒绝,但仍旧抱了希望,不想释手放弃,哪怕是强取豪夺,也在所不惜。
最终,她摇了摇头:“当日我肯留在宫里,一是怕逃离会牵连父亲,二是因为,我那时喜欢你。你对我曾诺一生不相负,我便愿意信你。可是,人心总是善变,经不得考验,经不起变故,那种如履薄冰的生涯,毕竟不是我心本愿。”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你做不到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好皇帝。你我之间,本有云泥之别,我只愿,从此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期。”
她的话语如同在他心口重重一击,他仿佛看见她一如振翅青鸟,即将高飞而去,他紧张之极,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紧紧撰在手里,再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正欲挣开,突然,一直卧在地上的虎子站起来,冲着门外狂吠了几声。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几声急促的喊叫:“含光,含光!”
呼伦家的阿守骑马狂奔过来,到了门口,他勒住马神色惶惶的说道:“林大夫从山崖上掉下来了,你快去。”
含光大惊失色,“他怎么了?”
阿守急声催促:“路上再说,快带上伤药和担架跟我来。”
霍宸松开了含光,她急忙冲进屋里,拿起林晚照的药箱和平素放在屋角的一个担架,骑上乌金,随着阿守策马奔去。
霍宸略一迟疑,对着不远处吹了声呼哨,顿时十几骑人马出现在视线中。霍宸翻身上马,对身后众人道:“跟上来。”
含光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但此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他跟随而来,一心只挂念着林晚照的伤势。
阿守断断续续的说道:“林大夫要去采雪中莲,叫了我和与耳帮忙。让与耳爬上山顶垂下绳索,我在山底下接应。我和与耳都劝他不要冒险,那峭壁太陡,而且有雪,很滑,根本难以立足,他死活不听,非要上去。结果,上到一半就,”
“就怎么样了?”
“摔下来了。绳索卡在冰凌里,他的手可能冻僵了。”
“我和与耳本来要把他放在马上驼回来的,林大夫说那样不行,会死在路上,我只好回来叫你。”
含光一听越发的急切,猛地一抽马鞭,乌金飞一般驰骋。
不到半个时辰,含光赶到了那处山崖,远远看见与耳焦急的身影。
含光跳下马,一眼看见林晚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他的脸色白得纸一般,薄薄的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像是快要融化的一团冰雪。
含光蹲在他的面前,轻轻呼唤:“林晚照,你醒醒。”
他毫无知觉,气如游丝。
含光急道:“与耳,快帮忙把他衣服解开,我看看伤在那里。”
与耳红着眼眶道:“我方才看了,到处都是伤,恐怕没救了。”
“胡说,你胡说。”含光嘶哑着嗓子,眼泪奔涌而出。
她拿出伤药,却不知从何下手,他身上到处是伤,青色的衣衫,被血染的已成褐色。
“含光。”林晚照忽然睁开了眼眸,声音低微如夜风。
“我把伤药都拿来了,你快教我该怎么做?”
“不用了,我见你一面,就好。”
“你不要胡说。”
他呼吸不均,断断续续道:“含光,我对不起你。我为了让你,早日恢复记忆,对皇上有所交代,对你用了一些不该用的药,导致那个孩子,先天不足,胎死腹中,我一直很后悔,很内疚。雪中莲,可解百毒,我很想采下来,给你解毒。可惜,我没本事。”
含光满脸是泪,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泣道:“你别说了。”原来他采摘雪中莲是要送给自己。
他拼却全力,用最后一口气道:“父亲一心想让我当官,改换门庭,我也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所以我,死活不肯留在虎头山。后来,我得到想要的一切,才发现,其实那些并不是自己最想要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留在虎头山。如果那时候我娶了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含光含泪道:“林晚照,我从没怪过你。”
“可是,我怪我自己。”他费力的说完,慢慢阖上了眼睫,从眼角滑下一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