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沉,低问:“那元宝?”
“是。我母亲听了你师父的话,为了救我又生了元宝。她原本是为了救我,未想太多,后来看到元宝一日日长大……她,后来郁郁而终。”
是,两个都是她的儿子,为了一个而必须舍弃另一个,她如何选择?她生出元宝,不过是给自己出了一个怎么做都是错的难题。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元宝刚好与我血型相合,可我怎么能拿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这个办法等于没有办法。”
是,但凡有些良心,都无法那样去做,良心不安地活着,生不如死。
他宁愿死,也不会那样不择手段地活。
风吹过窗棂,拂起他的衣衫边角,晨光里,他镇定,不惧,淡漠,从容,一如初见。
模糊的视线里,我想起那一日,在碧月湖边的民居里,我对他说,你我不过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并不了解。
他说:我十五岁从军,从东蛮杀到西域,一路升至将军,我平素喜欢看书,偶尔登山、钓鱼、喝酒,还有什么你想知道的?那一刻起,他在我心里不单单是曾经仰慕的一位英雄,不单单是一个传说,而是一个真真切切与我有关联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鲜活英朗的男子,竟然命在旦夕。我心里痛不可抑,苦涩失笑:“说什么不介意容貌愿意娶我,害得我自作多情,还真以为你对我有意呢。”
“那一日陛下拿剑架在你的脖子上,很少人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坚守良心与原则,你看上去弱不禁风,心胸并不比男人小,胆子也不比男人小,我的确欣赏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为什么要答应昶帝的赐婚,你想让我当寡妇吗?”我心里凌乱不堪,口不择言,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究竟在说什么,心口沉甸甸地痛着,仿佛被利刃划过。
他摇头:“你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会恩将仇报?我虽然答应娶你,”他顿了顿,面露窘色:“但绝不会碰你,我只是想把所有家财都留给你,只求你照顾元宝。”
我几次为他上药,他的确是有避嫌之意,不肯让我动手,原来都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我才不帮你照顾他,我还未嫁人,才不要带个拖油瓶,你自己的弟弟,自己照顾。你要敢死,我就……”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脸上凉凉的,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了泪。
他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不知何故,我第一次见你,便有一种故人之感,好像全天下的人都不可以不信,却一定要信你。这种感觉我无从解释,或许只是我多年来沙场征战得来的一种直觉。我相信这种直觉。”
我不知不觉捂住了心口,那里一片钝痛,似要将心胸撑破。
“这件事,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元宝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帮我照顾他。”
我再也听不下去,抹了脸上的泪,起身走出房外。
庭院里,满目苍翠,花开如云,倏忽一阵风起,吹落了一朵海棠。
我怔然看着那几瓣纷飞的落花,想起师父的话,他说,生死如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没什么可怕。元昭功名盖世,昭华若锦,如一朵花开到了极致,现在,我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不,我做不到看他如一轮圆月,一瓣落花,我参不透生死,只想他好好活着。
如果能寻到长生仙草,他也许就不会死,可是,他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
大海苍茫,也许数年之后才能寻到十洲,也许,永远都寻不到。
他只有短短一年的时间。
风满衣袖,吹不散我心里沉沉的哀伤。
“神医姐姐,我把药膏拿来了。”元宝欢喜地跑了过来。手里是眉妩给他的养颜膏。
我强笑着:“好孩子,记得拆线之后每日都要给你哥哥抹上药膏。”
元宝点头。
“你有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一定要好好对他。”
“这是当然。”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怕忍不住掉泪,转身匆匆离开。
走到君水居,我站在容琛的房门外,停住了步子。
元昭说他对我有种莫名的信任,仿佛全天下的人都不可以不信,也要信我。奇怪的是,我对容琛也是如此感觉。我解释不来这是为何,只是下意识地碰见问题便第一个想来找他。
“你在想什么?梦游一般。”
容琛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挂着温柔调侃的笑。
我略一沉吟,隔着一窗花阴问他:“我们能不能尽快出海?”
“为什么?”
我顿了顿,说:“因为我想早去早回,万一要是在海上耽误个十年八载,回来我就老了,怕嫁不出去。”
容琛扑哧笑了,频频点头:“你说得对。”
“龙舟尚未建成,如何能让昶帝提前启程出海?”
“建造世上最大的龙舟只是昶帝爱慕虚荣,其实那些旧海船一样可以出海。只不过他素来喜欢风骚显摆,这一路出海恐要经过不少国家,他心里想必还存着沿途顺路剿灭几个国家,占领几个岛国的念头,自然要弄得仪仗风光威武,声势夺人,以显示天朝国威。”
“你能不能说服他不要那么虚荣烧包?旧的能用就行。”
“玄羽来看星图的时候,我对他说,下月初会有一股洋流和落梅风,顺风顺势,正是出海良机,错过之后,就要等到明年。昶帝素来听玄羽的话,他一定会说服昶帝,若我料得不错,再有数日,便会出海。”
提早一日,元昭便多得一日的希望。我原以为提前启程不大可能,没想到容琛已经提前一步和玄羽商议了此事,我不由好奇:“你为何也要急着出海?”
他望着我道:“和你一样,我也想早点回来讨个老婆,没想到,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我:“……”
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是用来形容爱侣之间的默契吗?公子,你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容琛走出房间,我这才发现他赫然穿的是一件三品的官袍,深蓝色如海,映着他疏朗眉目,倒真是儒雅隽秀,芝兰玉树一般。
我的心原因不明地噗噗跳了几下。
“容大人,这是要去上朝吗?”我望了望天,这会儿恐怕已经晚了吧。
他正色道:“我要去船坞看看。身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你和眉妩上街采办些药材,越多越好。海上若是生病,处处皆不方便,要多做准备。”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便负手离去,我忙追着问:“那采办所需银票呢?”
他回眸一笑:“向左使啊。”
我恍然。
于是,我和眉妩每日上街采办药材,腹泻、风寒、中毒、刀伤等药,都采备齐全。眼看寐生生日在即,我又假公济私地用向左使的钱给寐生买了礼物,打算端午节送他。
果然,昶帝听从了玄羽的意见,停了龙舟的建造,将旧海船重新刷漆,修葺一新,打算尽快出海。于是,容琛和元昭忙得日夜不见人。我只从管家口中听得只言片语,说是两人一人留宿船坞监工,兼准备出海各项所需,一人留宿兵营加紧训练水军水手,一文一武的两位大人,各自夙兴夜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