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

“若是到了那里,你能找到同类,或许还能找到你的父亲,人人皆生双翼,再不会有人看你如妖怪,也不会嘲笑你,这双翅膀不是你的烦恼,而是会给你带来无情无尽的快乐。”我暗自庆幸容琛及时发现了寐生的秘密,不然我贸然将他的双翅去了,本意为他好,却可能害了他。

寐生仍旧不语。我理解他的犹豫,他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虽然和众人不同,却熟悉这里的环境和这里的人。羽人国虽是他的同类人,他却从未接近过,心里定有惧意。

“寐生,你好好想想,不要急于选择。”容琛蹲下身子,握着他小小的肩头,缓缓道:“有些决定会影响一生,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永不回来。”

他抬起眼帘,默默地望着我,似乎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再次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我敢肯定,一定有个人,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师父,如果我到了羽人国,不想留下,那你再为我去掉翅膀好吗?”

“好,师父答应你。”

寐生这才笑了。

说话间,元宝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神医姐姐,大事不好了,哥哥怎么叫都叫不醒,这个时辰,他平素早就起来了。”

“没事,他只是麻药的药效未尽,我去看看。”

元宝扯起我的袖子:“姐姐快走。”

进了元昭的卧房,我先推开了窗户。晨曦照进房间,透过青纱帐照在米白色的棉被上。被面上绣了一些苍青色的竹叶。他呼吸平和绵长,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修长干净,看上去如同一双写诗作画的手,实难想象,这是一双东征西战,染满鲜血的手,曾手刃过无数的敌人。

“神医姐姐,哥哥没事吗?刚才吓死我了,他脸上怎么又被包得严严实实?”

“昨夜眉妩姐姐给他去了脸上的那条大蜈蚣,所以又重新包扎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哥哥就会和以前一样好看吗?”

“这个就要看你的啦。眉妩姐姐那里有一盒养颜膏,你去要来,每日给哥哥脸上的伤疤上涂上厚厚一层,时间长了,就会淡化那道印痕。”

“嗯,我现在就去。”

“哥哥要是不让你抹,你就哭闹打滚不吃饭。”

“我知道了。”元宝拍拍小肚子,乐颠颠地去找眉妩拿药膏。我心里暗乐,元昭最是疼爱他的这个幼弟,这个任务交给元宝最是合适不过。

我打量着他的书房,半壁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斜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弓,金红相间的颜色,精美华丽得不似兵器,倒像是一张琴。

我凝神看着,想象他马上弯弓,驰骋疆场的英姿,有些出神。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低吟,我回身走到床前,笑着俯下身子:“将军你醒了。”

他只迷蒙了片刻,眼中便亮起锐利的光芒,彻底清醒过来。

我笑呵呵道:“将军,眉妩已经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他脸色一僵,顷刻满面通红。

我这才发现自己说话产生了歧义,忙笑道:“将军莫要想歪,她只是给你去了疤痕而已,伤口已经平整如初,印痕只要长期抹药,也会渐渐淡去。你不肯配合,我们便只好出此下策,将军不要生气,我们只是想要将军一如往日,英朗俊美,迷倒众生。”

他望着我想说什么,却又只是苦笑着微微叹了口气。这种态度,分明像是在纵容一个胡闹的孩子,无语却又无奈。

我像是被定住了,一直以来,我想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我做什么,哪怕我做错了,他也只是一声低叹,不会责备我半句。

师父便是这样对我,我一直想,若是还有一个男人也能这样对我无法无天地娇纵,我便愿意嫁给他。可是,他现在成了我的“前夫”。人生,总是这样的让人擦肩而过,求之不得。

他坐起身来,不自觉地眉头一蹙,此刻药效散去,应该感觉到了痛。他抬手触到了脸上的纱布,容色平静淡漠,未见不悦,也未见喜悦。我医治过无数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如此漠不关心的,他是第一个。

我突然想起兰陵王的典故,问道:“将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凶恶些,上阵杀敌的时候更能威慑敌人?”

“不是。”

“那你为何对自己的容貌如此不介意,明明可以修复,就算不如以前,但也绝不会让人害怕侧目,你为何不肯呢?”

他默然片刻,突然低眉一笑:“若是一个人快要死了,又怎么会还在意他的容貌呢?”

我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他仍旧淡淡地笑:“我是说,我其实是个将死之人。”

此刻,晨光清晰地照见他明澈的双目,坦然明亮,毫无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他坐在晨曦里,身上仿佛有映雪的清辉。

他是将死之人?

我从惊愕中醒悟过来,上前两步便去号他的脉。他没有躲闪,摊开掌心,任凭我将三指搭在他手腕之上。指下的脉搏强健有力,肌肤温热,他静静地看着我:“我没骗你。”

“你患有何症?”行医多年,我不信这样的脉搏,会是将死之人。

“血症。”

“这不可能,你几次受伤,若是血症,早就死了。”

血症不能受伤,哪怕是个小小的伤口也不能愈合,若不能及时凝血,最终会血尽而死。他被骊龙伤了两次,是我亲眼所见,也是我亲自为他治伤,难道是因为朝颜膏的缘故?但他戎马倥偬,四处征战,怎么可能不受伤?

他走到窗前,高挑的背影融在晨光里,巍巍如修竹。

他背着我,缓缓道:“父母爱我如掌珠,府中奴仆无数将我看护得毫发无损,所以一直长到十四岁我都不知道自己患有血症。直到那年,我无意中手指被刀划伤,只是一个小小伤口却流血不止,京中名医御医皆束手无策,我昏迷不醒,父母急忙去请神医莫归。他送了我三盒朝颜膏,紧急时救命。但也告知我,余生不过十年寿命。”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岁。”

这么说,他的余生还不到一年?我心里像是被人猛地捅了一刀,涌出唇边的话略带颤音:“你是不是骗我?”

他转过身来:“我没骗你,你若不信,可问你师父。”

其实,我心里已经信了,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这个生命的判词来自师父,他从来不会信口雌黄妄断人的生死,说出口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十足把握。怪不得他自愿请命去取骊珠,怪不得他毁容亦无所谓,原来他早抱了必死之心……

“得知自己寿命有限,我便进了神威军,马革裹尸中胜过在家等死。既然已经活不长,索性活得轰轰烈烈,才不枉来世上一遭。说也奇怪,当你真的不怕死的时候,反而战无不胜。我原本只想着战死沙场,并没有想过升为将军。对我来说,盖世功勋又有何用?”他低头一笑,带着几丝沧桑。

我急道:“我每年都会在伽罗采集朝颜,有了朝颜膏,你不会死。”那千金难求的朝颜膏,原来师父都送给了他。

“朝颜膏虽能止血,但并不能治疗我的绝症。”

“万物相生相克,我不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绝症,只是没有发现治愈的方法。”

“是,你说得对,并非没有办法,但这个办法,我绝不会用。”

“什么办法?”

“若有至亲的兄弟,没有血症,血型又刚好与我相合,可以换血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