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屈原已经卧病两月有余,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终于能撑着身子下榻了,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刚能在屋内走动,便吩咐女媭与婵娟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往江南。这两名苦命的女子,曾陪屈原流放汉北,如今又要陪着屈原去往瘴气弥漫的江南之地,并非有人逼迫她们,只因她俩视屈原为至亲之人,甘愿生死相随。
人生没有几次回头路。屈原此次离开郢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楚怀王已死,他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归来了,特意叮嘱庄蹻与宋玉,楚怀王所赠的那座旧宅子已是人去楼空,若朝廷需要就让朝廷收回去,若还能继续使用,便留给他三人做为落脚之地。庄蹻依旧不舍得离开书房,因为在这间昏暗的书房内总能感受到屈原的气息与精神,总想着要留住它。
一应事宜准备妥当后,在一个阴云笼罩的清晨,一辆陈旧的马车载着屈原与两名女眷早早就驶出城门。
今日离去,屈原特意叮嘱了不要让城内百姓知晓,那万千百姓挥泪相送的情景实在令人悲痛,所以选择了悄然离去。
屈原裹着厚厚的秋衣坐在马车上,病容未消,女媭与婵娟陪在左右。除了两名负责赶马车的随行亲兵,送行者只有庄蹻、宋玉与景差三人。
出得城门后,屈原回头望了一眼城头,这座旌旗猎猎的巍巍王城已经让他感到心累,顿时生出一种厌恶感。物是人非了,不能再怀念了,一切都已失去怀念的意义。恍惚间,他仿佛听到千军万马攻破郢都的声音,他心中很清楚,大楚江山交到两个不谙世事且愚昧无知的王子手中,国外,强敌环伺,国内,当权者不思进取,亡国破家迟早会到来!可是,即便兵祸此时就降临,他一介文弱先生也无能为力,一切只能交给太一尊神安排了…想到这些,他猛然回过头来,毅然面对浓雾弥漫的远方,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
马车缓缓启动了,宋玉追上前来扶着马车恳求道:“先生,还是不要去江南了,要不直接辞官回乐平里
吧,家乡父老已经多年未见到先生,都渴望先生回家哪。”
“故乡,我是何其怀念啊!”屈原叹息道,“可是,我们身为读书人,要有顽强不屈之精神!先生虽然被贬了,也要以天下为己任,仍要替君主分忧,能到江南为一方百姓做点事情也算鞠躬尽瘁吧。再说了,我戴罪在身,岂有颜面回到家乡去面对乡亲父老们…”
景差也追上前来恳求道:“先生可告老还乡啊,这样就能荣归故里啦!”
“荣归故里?今生今世恐怕是不可能了!”屈原望望身旁的女媭,冷笑道,“你师姑早就告诫过,政途就是一条不归路,我们既然踏上政途,便只能一条道走到尽头,无论生死荣辱!勿要再议了,赶路要紧!”
两名亲兵继续驱车前行,各自怀着沉痛的心情,一直静默来到十里长亭外。
望见晨雾笼罩的长亭,屈原的脑海中浮现出数年前
流放汉北时昭阳率领众人在此送别的情景,便招手让亲兵勒住马脚,庄蹻、宋玉、景差赶至车前。
屈原遥指亭子,一声叹息:“想当年,我被先王流放汉北,昭阳大人曾率上千名百姓在此相送,历历在目。如今,老柱国为屈原舍身,中毒身亡,朝中再无中流砥柱。昭阳去也,屈原去也,可惜楚国七百年辉煌,至此已命不久也…”此情此景,令众人热泪盈眶。
宋玉哭泣道:“呜呼,苍天可知先生之冤乎?忠而获罪,身死无辜!”
景差哭泣道:“先生必生明珠暗投,早知结局如此,当年就应留在齐国做丞相…”
庄蹻哭泣道:“必死之病,良药不治,朽烂之材,雕镂不饰。比干剖心于精忠,先生放逐于爱国。诚如景差所言,先生就应弃暗投明,留在齐国做丞相。要像孔老夫子那样,虽提倡仁义忠孝,但他老人家也是周游列国,并不因不专事鲁国君王而自愧。先生从始至终不愿择主而侍,苦苦坚守楚国,无异于一腔愚忠
矣…”
对于三位弟子的惋惜与指责,屈原耐心解释道:“圣人谋道不谋食,同道不同君,孔老夫子是圣人,其理想乃是天下为公,屈原可达不到他那般境界。如今天下纷乱,朝侍楚君、暮为秦僚并无不对,只是常言说得好,烈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君哪。记得我还在乐平里时,先王初次写手书召我至郢都时说过:‘忠人者,端身命以忠国,经险难而一节;信人者,守一言于旧约,历兴衰而不渝。’我当时便以一首《橘颂》言志:‘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又岂能因征途不顺而背祖求荣,违德偷生乎?”
庄蹻泣诉道:“圣人有言,国将霸者士皆归,邦将亡者贤先避。先生天质忠良,心地纯正,竭忠尽智,以事大道。祸兮福所倚也,愿先生此去江南,能因祸得福,能躲避战祸,能平安度过余生…”
“庄蹻哪,吉凶祸福有来由,勿要深究勿要忧。”屈原又是一声叹息,“昔日,芮良夫作诗讽刺周厉王
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意思是天上大风呼呼吹,奸佞小人将善人斥退。听到顺从之言你就应答,听到忠谏之言你就假装喝醉。忠臣良言你不理不睬,反而诬我犯悖逆之罪。真是如实写照哪。时至今日,楚国局势危如累卵,非命世之才不能济矣。屈原实在无能为力了,万事浮云过太虚,天下大势自会归于天道。请待我将此诗转达给新君吧,希望他在清醒时能悟出一些道理来!”屈原再次挥手,两名亲兵驱车缓缓离去。浓雾中,传回屈原的最后一句嘱咐,“人生于世,有相逢便有离散,屈原离去后,你们要各自珍重,好好活下去…”
“先生——”庄蹻、宋玉与景差三人顿时齐声长呼,瘫软跪在路中央,捶胸顿足。望着屈原的马车消融在浓浓晨雾中,宋玉失声哀嚎道:“悲哉!秋气肃杀。哀时运之不济,逢此世之劻勷,先生孤身赴江南,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赖皇天之厚德兮,佑先生之无恙…”
庄蹻失声哀嚎道:“家母离世前曾叮嘱过我,活下去,才能意味着一切。想不到先生也是这般叮嘱我们,恐先生前途不吉矣…”三人相拥而泣,师徒就此分别了,似乎每人都感觉到这是一次永别。
呜呼,茫茫人世走一遭,重逢总比离别少,且只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