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演寿的目光恰恰看过来,对上了李旭迷惑的眼神。二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立刻互相错开了去。几乎与此同时,李旭心里涌起一个非常的预感。陈演寿仿佛也料到了些事情,身体以常人难以察觉的程度颤抖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
“老夫心急,大将军勿怪。且容老夫把话说完,若是大将军觉得没有任何道理,尽管按既定方案调兵遣将,老夫决不再胡乱干涉!”
“陈叔请讲!”李旭淡淡笑了笑,目光再次看向老长史的眼睛。
这次陈演寿没有避开,而是让李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里的忧郁。叹了口气,
他继续问道,“大将军今日所列之阵,可是出于大隋昔日与突厥对抗之阵图?”
“的确如此。陈叔目光独到。”李旭心里不太高兴,却本着尊重老人的姿态,如实回答。他今天破敌所用之阵,脱胎于大隋刚刚立国时,对抗突厥狼骑的步兵战阵。当年杨坚刚刚篡夺宇文家自代,国力空虚,购不起太多战马。驻守于长城附近的边军将士们便是凭着这些简单的军阵和血肉之躯,一次次挡住了塞外部族的进攻。直到大将军王杨爽打造出了虎贲铁骑,边军将士们才不再光靠两条腿和一杆长槊与骑在马背上的敌军拼命。随着时光流逝,当年的长城守卫者们都解甲归田了,但阵图和训练方法却随着一代代将士的轮替,不断地传承了下来。
“但李将军改造过此阵,专门为了对付弓箭战马冲击!”陈演寿今天的行事虽然有些乖张,目光却没有因为冲动而变得浑浊。白天仅仅是匆匆一瞥,他就分辨出了博陵军战阵与当年大隋旧日战阵的关系与区别。
“阵中之阵,是张须陀老将军当年所创。晚辈只是将大隋旧阵和张老将军的创新综合了一下!”李旭又皱了皱眉头,缓缓回应。他所列的军阵中,大阵之内套着无数小阵,士卒之间彼此配合相当严密。前者来自大隋边军,小阵却是张须陀对付人多势众,缺乏训练的土匪专门创建。当年秦琼、罗士信等人曾经给小阵取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七蕊梅花。虽然名字听起来风雅无比,但每支花蕊都是一件兵器,支支蕴藏着杀机。
还有一个秘密,李旭不能宣之于口。那就是,自从去年黄河一战,博陵骑兵损
失殆尽。保住了博陵六郡后,他一直想着如何用步卒对付虎贲铁骑的践踏。所以才不得不将来自边军的阵图与张须陀老将军所授之学综合起来,衍生出今日之阵法。可以说,自从去年夏天之后,博陵军步卒一直以虎贲铁骑为假想敌来训练,所以遇到完全以骑兵为主的突厥精锐,才能打得对方狼狈不堪。
“请恕陈某倚老卖老,这破敌之策的根基,便是在你的大阵上!”陈演寿双目放光,嗓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老夫今天一见你这大阵,便想得是如何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突厥人不擅长步战,疏于配合。而你这大阵之中,蕴含的正是步战与配合的精华。突厥人和其仆从武士只适合打顺风仗,而你这大阵,却犀利无比,令他们根本无法在局部占到上风。只要将军能把突厥人再向今天这样顶出山谷一回,世子麾下的河东兵马便不会错过机会。在座诸君率领猛士从中配合,管教突厥人此后不敢南望!”
“陈老将军可能说得详细一些。如果突厥人不顾自己人生死,组织弓箭堵截,如何处理。如果突厥人在山谷外事先布置下重兵,如何应对?万一交战时我方受挫,如何挽回?老将军只说胜,却不说何以胜,恕时某断难苟同您老之见?”一直默默观察着河东诸人的时德方从陈演寿的话里听到了些阴谋味道,抢上前,咄咄逼人地反问。
陈演寿微微一笑,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依照老夫之观察。李将军这大阵,是可以随意加大缩小,变化因地形而异的吧?”
“那需要长期训练。我博陵士卒虽精,能列入阵中的,也只有万余!”时德方虽然不得不佩服老人目光之精,依旧冷笑着提醒。
“万余足够。时司马莫急,听老夫将话说完。你这军阵,前排将士多披重甲,后排将士多为轻装,人与人间隔三尺,本来就能抵消一部分羽箭的作用。若是遇到擅长用弓的敌手,外侧还可以再加一排巨盾手,以保护本军,是也不是?”
时德方无法否认老长史说得话,只好冷笑着点头。陈演寿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继续说道:“方才大将军也曾试图在阵中补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杀敌军将领。老夫的意见是,从河东军中抽调一万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这军阵之后。既不会乱了贵军之阵脚,也能对敌军的弓箭进行压制。”
中原的角弓制作精良,射程和力道远好于武士们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远,力道更强,杀伤力更非草原上单一材质制造的岂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长处在于他们的箭射得准,射速快。双方弓箭手如果一对一单挑,精于射艺的草原汉子肯定能站得上风。但两军交战,讲究的是羽箭的瞬间覆盖密度而不是准确度,所以一万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压制局部战场武士们的攒射。
只是万一出战失利,博陵军将士凭着彼此间配合的娴熟和长槊陌刀的锋利,可能有一半机会退入关墙内,跟在博陵军身后的河东弓箭手,却几乎没有活着生存的机会了。
见盟友也下足了本钱,时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陈演寿做了个请的手
势,静静听老长史的下文。
陈演寿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旧满脸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古语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山谷本来就摆不下太多兵。开始正面接触之时,一万兵和三万兵,其实相差不大。博陵军大阵在前,我带着河东弓箭手在后,初战之时,狼骑很难占到便宜。而在博陵军侧翼,众位豪杰所带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骑正面节节败退,侧翼即便有所反应,凭得也是个人之勇。论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岂能能与中原豪杰提并论?”
经过他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梳理,博陵军大阵的外观已经不只是一个三角接一个四方,而是一杆矛头,又长出了两个翅膀。活脱一个奇门兵器流金镋。具体实战效果怎样,在座的各方将领凭着多年行伍经验,都猜测得差不离。可以说,如何配合上不出问题,此阵几乎是古今第一凶阵,突厥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伙的表情,陈演寿又道:“此阵就是个镏金镋,能不能发挥威力,关键在四个地方。第一,为阵锋,非武力高强,心智坚定者不能担之。此人不能从外界找,必须于博陵军出。”
李旭反复计算了一下,知道陈演寿没疯狂到将所有守军全压上去。既然那样,按照他的设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敌军锐气。想明白了此节,心意已经松动,点点头,答应道:“大牛和张将军俱可为之。若是此阵切实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暂代张将军守卫麒麟谷。”
陈演寿面露喜色,继续道:“第二,此阵需要一个阵核。统一调度全军。老夫以为,唯有大将军能担任,阵法一旦发动,进退皆有大将军掌握。”
“也好,我就来当这阵核!你继续说!”李旭既然答应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挠陈演寿的推演,笑着应承。
“第三,此阵需要一个阵腰,统帅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时,射住阵脚,死战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经验丰富,愿担此职。”
在座当中除了李建成外,别人没资格与他争。所以这个位置也顺利地定了下来。陈演寿安排完了关键三个位置,又请群雄推举一人为左侧阵翼,一人为右侧阵翼,完成了整个大阵的初步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