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结

心有千千结

玱玹睁开眼睛时,看到窗外烟霞萦绕、繁花似锦。他恍恍惚惚,只觉景致似熟悉似陌生,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直到听到玄鸟清鸣,才想起这不就是承恩宫吗?原来自己在五神山。

不知不觉,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致,可很多次,他依旧会以为自己还在朝云峰,以为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应该是火红的凤凰花,听见的是鸾鸟鸣唱。

玱玹轻叹口气,他竟然已经漂泊异乡二百多年。归乡的路还很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朝云峰上的凤凰花,更不知道那个和他一样喜欢凤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处。小夭,她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也许因为心底深处太想回到轩辕山,也许因为太想找到小夭,他昨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着他离开五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轩辕山,可是他却舍弃了轩辕山,选择了神农山,小夭帮着他一步步登上帝位,他还统一了整个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丢了小夭…

真是一个噩梦!难怪他觉得十分疲惫,根本不想起来。

潇潇进来,恭敬地行礼:“陛下,王后在外面守了三日三夜,刚被侍女劝去休息了。”

玱玹惊得猛地坐起:“你叫我什么?”

“陛下。”

玱玹扶着额头,眉头紧蹙:“我是陛下?我什么时候是陛下了?王后是…”

“原高辛国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坝崩溃,纷乱的记忆像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涌入了脑海——

瑶池上,小夭一身绿衣,对他怯怯而笑;五神山上,小夭一袭华美的玄鸟桃花长袍,对他微微而笑:朝云殿内,小夭坐在秋千架上,含笑看着他;岳梁府邸前,小夭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紫金宫内,小夭握着他的手说,不管你做什么,我只要你活着;泽州城内,小夭弯弓搭箭,两人心意相通,相视而笑;小月顶上,小夭双眸冰冷,射出利箭;凤凰林内,小夭伏在他怀里,渐渐没有了气息…

玱玹分不清究竟是头疼,还是心疼,只是觉得疼痛难忍,惨叫一声,抱着头,软倒在榻上。

潇潇忙扶住玱玹,大叫:“鄞!”

鄞进来,查看了一下玱玹的身体,摇摇头,对潇潇比画手势,潇潇一句句读出,方便玱玹听到:“陛下的身体没有事,只是解毒后的后遗症,记忆会有点混乱,等陛下将一切都理顺时,头痛自然就会消失。”

玱玹强撑着坐起,急促地说:“小夭…小夭…”

鄞要打手势,被潇潇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潇潇说:“小姐没死。”

玱玹伏下身子,双手掩住脸,身体簌簌轻颤,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莫名声音,似哭又似笑。鄞和潇潇第一次见到玱玹如此失态,跪在榻边,低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半晌后,玱玹抬起头,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我还活着?”

鄞用手语回答:“毒药分量不够。以小夭精湛的毒术,不可能因为疏忽犯错,应该是小夭本就没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制的毒药虽然阴毒,却曾给我讲过解

毒的方法。陛下中毒的药量,只要在六个时辰内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药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个时辰内用归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脏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玱玹喃喃说:“小夭,你终究是狠不下心杀我…”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应过来,急问道:“小夭给我的毒药分量不够,那她呢?”他每吃一朵凤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刚进入凤凰林时,就开始吃凤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给自己下的毒药,是必死的分量。”

玱玹猛地站了起来,鄞快速地打了个手势,玱玹却无法理解:“什么叫没有死,却也没有活?”

玱玹对潇潇说:“小夭在哪里?我要见她。”

“陛下…”

“我说,我要见她!”

“是!”

归墟海上的水晶洞内,漂浮着一枚白色的海贝,海贝上遍布血咒,小夭无声无息地躺在咒文中央。

充沛的水灵灵气汇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蓝色的轻烟在萦绕流动,让她显得极不真实。玱玹伸出手,想确定她依旧在,却怕破坏阵法,又缩回了手,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潇潇说:“小姐给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们找到陛下时,小姐气息已绝。可鄞发现小姐仍然有极其微弱的心跳,我们就带着陛下和小姐一起赶来归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却不知道该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后来是王后拿来了这枚遍布血咒的海贝,她说把小姐放在里面,也许有用。鄞观察了几天,发现这枚海贝的确有用,一直维持着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贝设置阵法的人,可王后说,这枚海贝在五神山的藏宝库里很多年了,也不知是哪位先祖无意中收藏的宝物,连高辛王陛下都不会清楚,她是无意中发现的。”

玱玹问鄞:“小夭能醒来吗?”

鄞打手势:“按照小夭给自己下的毒,必死无疑,可不知是她的身体对毒药有一定的抵抗,还是别有原因,反正从气息来说,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却未死,照这个样子,小夭很有可能会永远沉睡下去。

我无法救醒小夭,不过,也许有两个人能做到。”

“谁?”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听闻她精通阵法,也许能参透海贝上的阵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伤,我判定小夭已死,却救了小夭的人。”

玱玹说:“准备云辇,我们立即去玉山。”

潇潇和鄞对视一眼,都明白劝诫的话说了也绝对没用,却仍然都说道:“陛下刚刚醒来,身体虚弱,实在不宜赶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玱玹凝视着小夭,面无表情地说:“半个时辰后,出发!”

潇潇躬身行礼:“是!”

昼夜兼程,玱玹一行人赶到玉山。玱玹命暗卫报上名号,希望能见王母。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来,长着一双风流多情的狐狸眼,一开口说话,声音难以言喻地悦耳动听,几乎令所有人的疲惫一扫而空。獙君道:“我和烈阳正商量着要去一趟神农山接小夭,没想到你倒来了。玱玹,哦,该叫陛下了,玉山不问世

事,虽然听闻陛下统一了大荒,可总有几分不真实。小夭跟你一块儿来了吗?”

玱玹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面前,实在撑不住面具了,他疲惫地说:“小夭也来了,但…她生病了,我来玉山就是想请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卫抬着的白色海贝,神情一肃,说道:“跟我来。”

他边走边对玱玹低声说:“上一次,你和小夭来时,王母就说过,她的寿命不过一两百年了。这几年,王母已经很虚弱,记忆时常混乱,有时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会忘记,我和烈阳寸步不敢离。前几日,王母清醒时,和我们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们都知道王母只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阳商量着要去接小夭,让小夭送王母最后一程。”

玱玹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可看着自己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却总会有难以言说的荒凉感。

獙君道:“这会儿王母正好清醒着,先让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倒还好,听完玱玹的来意,命烈阳去打开海贝。

白色的海贝缓缓打开,静静躺在里面的小夭,就如一枚珍藏在贝壳里的珍珠。王母检查完小夭的身体,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贝壳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续命的阵法,真不知道玱玹从哪里弄来的这奇珍。王母挥手把海贝合拢,对烈阳吩咐:“把海贝沉到瑶池中去。”

玱玹大惊,挡住了烈阳:“王母!”

王母罕见地笑了笑,温和地说:“我再糊涂,也不会当着陛下的面杀了陛下的人,何况小夭是我抚养了七十年的孩子。”

玱玹松了口气,说道:“就是活人沉到瑶池里,时间长了,都受不了,小夭现在很虚弱…”

“我不知道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体…”王母想到玱玹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愿意告诉他,还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种原因,她都不该多言,王母把话头打住了,“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体并不怕水。小夭气息已绝,如果不是

因为这枚罕见的海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瑶池中,对她只会有好处。”

玱玹不再挡着烈阳,却自己搬起海贝,向着瑶池走去。王母盯着玱玹,看他紧张痛楚的样子,心内微动。

玱玹按照王母的指点,把海贝沉入瑶池。

王母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烈阳那里有一枚鱼丹,陛下实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眼。”

“好!”玱玹竟然一口同意,接过鱼丹,就跳进瑶池,潜入了水底。

岸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大半个时辰后,玱玹才浮出水面,跃到王母身前,恳切地说:“请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说:“我没有办法唤醒她。我只能判断出,小夭目前这个样子不会死,也许睡个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许二三百年,也许更久。”

獙君和烈阳本来很担心小夭,可听到小夭迟早会醒,两人都放下心来。他们住在玉山,年年岁岁都一样,时不时还要闭关修炼几十年,感觉一二百年不过是

眨眼。可对玱玹而言,却完全不一样,一二百年是无数世事纷扰,无数悲欢离合,甚至是一生。玱玹刚清醒就连夜奔波,此时听到小夭有可能几百年都醒不来,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稳,潇潇忙扶住他。

王母突然一言不发地离开,烈阳化作白色的琅鸟,跟了上去。

獙君对玱玹说:“王母又开始犯糊涂了。我先带你们去休息,不过,玉山古训,不留男子,最多只能住三夜,三日后,陛下必须离开。”

潇潇不满地问:“那你和烈阳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狸眼内尽是促狭:“我们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阳是鸟。”

潇潇的脸不禁泛红,匆匆移开了视线。

玱玹对獙君说:“你给我的随从安排个地方住,我在瑶池边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说道:“玉山四季温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远处就有一个亭子,放一张桃木榻,铺上被褥,再垂个纱帐,尽可休息。”

深夜,玱玹迟迟未睡,一直坐在亭内,凝视着瑶池

。突然,他含着鱼丹,跃入瑶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贝张开,边角翻卷,犹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面容沉静安详,唇角微微上翘,似乎做着一个美梦。

玱玹凝视着她,难以做决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唤醒小夭。他也不是答应不起相柳的条件,大不了就是让洪江的军队多存活几十年。但他想唤醒小夭,真的是为了小夭好吗?

一路行来,身边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坚定地守在他身后,他想唤醒她,不过是自私地奢望着她能依旧陪伴在他身边。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来了,会愿意陪在他身边吗?

他杀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忏悔道歉:“我错了!”不仅因为小夭,还因为他亏欠了璟。小夭亲口说:“我原谅你!”但是,她的原谅是建立在两人生死相隔之上,她无法为璟复仇,所以选择了死亡,以最决然的方式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