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贞虽然资望尚浅,但并不是一个蠢人。他心里很清楚,袁恕己等人的建议,是让本来朝廷与并州直接对话解决矛盾,转为拉拢州县乡势。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行人对于河东道的局势影响,将会退为其次。
姑且不论这对朝廷威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起码对雍王是极为不利的,雍王在地方上乏于经营,一旦形成诸州对并州的包围施压,那么雍王在河东道的话语权就会被快速边缘化。
苏味道立朝多年,张嘉贞都能看明白的问题,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袁恕己等人之所以到了汾州才发难,就是为了避开朝廷特别是雍王的干涉。
雍王在畿内哪怕兵权再重,但却难以直接作用到地方州县。袁恕己等人便可以绕开雍王的影响,与地方官员乃至于团练势力进行交涉沟通,拿下武攸宜、分化代北道大军。
当然,苏味道作为一个正使,如果任由袁恕己等人入此操作,他的使权也将被大大分割。
“张参军既有此见,那又有什么良策陈述?”
苏味道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又问向张嘉贞。
张嘉贞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唯今之计,只有速入太原,与并州长史结成共识,才能即刻定势,不受乡情所扰。但如今使团已有分歧,实难说人以性命之重。卑职愿单身北进,游说并州长史。”
对于说服武攸宜,张嘉贞还是颇有信心的。
一则来自于雍王的授意,张嘉贞这里有雍王给武攸宜的亲笔信,同时也知道苏味道握有圣皇给予武攸宜的书信,但是后者不能轻动,如果武攸宜真的逆骨顽强,圣皇也说服不了他,反而有可能被他利用以控制代北道大军。
二则就来自于使团的分歧,袁恕己等人要营造诸州围攻的架势,本身已经把武攸宜定在该死的位置上,一旦这样的局面形成,那么武攸宜必死无疑。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微微点头,对这个年轻人的胆量不乏嘉许,但却并不赞成其人的想法:“张参军勇气可嘉,难怪能得雍王殿下垂青。但日间你也说,风言迅于足力,此刻再往太原,怕是难觅攸宜踪迹。其人已知神都惊变,焉能不作自图?”
张嘉贞闻言后,脸色不免一变,忍不住惊声道:“若武攸宜已经与代北道大军合于一处,那人心情势将更加难判。我等贸然深入此境,不是进退两难……那更该要直入并州,据太原雄城,与贼相抗啊!”
“如此一来,与袁郎中等所谋又有何异?”
苏味道闻言后又笑起来,继续说道:“攸宜所图者,活命而已,即便已经入军,也难作恶行,否则雍王殿下也不会作谋保他。并州此地,兵势不可仰,人情不可望,但却仍有根本之计,非俗邪能扰。所以召解御史入论,正为此计,张参军你知不知是何?”
张嘉贞听到这话,不免满脸疑窦之色,并下意识看了解琬一眼。雍王门下分抚诸道,具体在河东道方面,只有苏味道与他还有眼前这个解琬。
严格来说,解琬还不算是雍王门生,从雍王口中得知乃是圣皇向雍王推荐的一个人才。
略作沉吟后,张嘉贞脑海中灵光一闪,压低语调道:“武兴县?”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与解琬俱都满意的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的悟性颇为欣赏。
“攸宜或许已经不在太原,但太原人事也不乏复杂,非我等能够轻入。但若能据武兴皇陵,则事机根本已经在控,不惧外邪所扰。”
武兴便是文水,武氏祖陵所在。只要控制住此地,武攸宜哪怕狂野到上了天,也要被拉下来。同理,无论袁恕己等人拉拢到多少河东道州县官员,也都不敢入此招摇。
解琬乏甚家世背景,是圣皇武则天提拔起来的寒士人才,此行随队而来,主要就是为了保护武氏祖陵不受侵犯。
最开始,苏味道也不想将此当作一个手段,但袁恕己等人到了汾州却突然持此异调,一时间也让他有些进退两难。
队伍裂痕已经存在,其实白天里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算好,苏味道虽然是他们的上级,但也并没有直接收斩异议者的权力。
如果任由这样的裂痕存在,此行宣抚河东道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再回奏朝廷的话,时间上也来不及。一旦河东道乱起来,不说袁恕己等人处境如何,苏味道必然难辞其咎,所以这是争端发生的底气所在。
苏味道虽然处事模棱两可、乏甚原则,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糊涂蛋,所以入夜后便召解琬来商议此事。
得知苏味道与解琬已经有了这样的谋算,张嘉贞安心之余,不免也有些羞惭,自觉得跟这些长久立朝之士相比,他还是有些稚嫩。
第二天一早,苏味道便以正使的名义将袁恕己等人分遣前往左近各州,让他们负责联络州县官员们。待到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分遣出去之后,一行千余众便加快行程,沿汾水直往武兴县而去。
武兴县的武氏祖陵,自有一批陵卫驻守,当苏味道一行到来,验看符节之后,自然接手了陵园的防卫工作,并顺便将这一批陵卫也给收编。
这一批陵卫,自属于并州大都督府下,归于并州长史武攸宜节制。苏味道一行之所以这么轻易便将陵园控制权给夺取过来,一则是武攸宜忙于抢夺代北道大军的控制权,二则也是得到消息后不敢声张,因此并没有顾得上这方面。
掌握了武氏祖陵之后,苏味道心中大定,一方面着令张嘉贞速往太原的并州大都督府、召武攸宜往武兴县来见,一方面又分遣各路使者传告州内诸县,即刻往陵园供奉衣食、佣力。
当张嘉贞抵达太原时,果如苏味道所料,武攸宜果然已经不在都督府,主持都督府事宜的乃是司马张晋客。而且此时,神都政变的消息早已经传入了太原城中,整个太原大都督府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当从张嘉贞口中得知宣抚使苏味道已经抵达了武兴县的皇陵,并召大都督府一众官佐即刻往见,张晋客一时间也是惊骇有加。
因为就在张嘉贞到来之前不久,还有人前来太原游说张晋客自据太原、响应诸州以诛武攸宜,张晋客正犹豫不定。
不过随着张嘉贞的到来,张晋客倒也不需要再作犹豫。原因很简单,如果听信了游说之言,他在外要与武攸宜敌对,在内则是抗拒宣抚使之名,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
所以张晋客也快速作了决定,虽然本人不宜离开太原城,但还是派遣近千力役胜载酒食送往武兴县,并以大都督府名义传告境内诸县做好迎拜宣抚使的准备,直接投诚了。
张嘉贞倒是不知已经有人来游说张晋客,但从太原城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袁恕己等人在途中已经敢分持异见,当然也会有针对代北道大军的后计。
所以他也并没有留在太原城等候消息,而是请求张晋客派人为向导,引他直往朔州的代北道大营而去,希望能够赶在别人之前与代北道诸总管进行沟通。
张嘉贞反应不可谓不敏捷,但终究还是落后一步,早在他抵达太原前几日,已经有数路人马快马加鞭的赶往代北道大营,甚至第一路人已经在并州北境迎上了正从朔州撤回的大军。
代北道大军行营宿地中,武攸宜突然收到契苾明邀请,不疑有他,率领十几名亲卫士卒便往契苾明营地而去。
入帐之后,不待坐定,契苾明突然振臂一呼,左右顿时涌出近百名武装整齐的贲士,将武攸宜一行在营帐内团团围住。
惊逢剧变,武攸宜一时间也是震惊不已,身在亲兵拱卫之中指着契苾明颤声道:“契苾总管何为此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