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童养婿 许乘月 5658 字 9个月前

沐青霜这才闷闷点头,随着贺征去了赵萦面前致了个歉。

赵萦倒也没计较,只让沐青霜晚些派人将有沐家家徽的旗帜仪仗打在朔南王府仪仗的侧边,就兀自忙去了。

辰时,大雪骤歇,朝阳从天边霞光里破空而起,灿烂金晖将天地染成明亮藤黄。

雪后初霁,人间一片勃勃生机。

嘉阳郡主带着众官与本地豪绅们站在浮云桥头,身后高扬着印有各家家徽的旗帜,庄重地在寒风中等待迎接归家的战士。

浮云桥这头是官是将是豪绅,桥那头即将出现的却只是一群伤残的小兵,可赵萦面上没有半点轻慢与不耐,满脸全是郑重的敬意。

随着天光渐亮,归乡士兵们的家眷及闻讯而来的许多利州百姓渐渐也围在了桥这头。

所有人都很安静,没有谁发出一点响动。

人群的沐青霓偏着小脸偷偷觑着那个陌生的郡主,懵懂的小脑袋瓜中一次又一次闪过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还小,不会明白此刻自己心中的震动所为何起,但今日这个场面已像一颗种子,无声落进她稚气的心田。

约莫一刻钟后,浮云桥对面出现一条浩浩荡荡的人龙。

白马银甲的纪君正走在人龙最前方,在桥头下马石处跃身而下,恭敬地向桥这头的众人执了军中礼。

他神色端肃,朗朗扬声:“利州朔平纪君正,奉命护利州战士归乡!”

在他身后,有的人衣袖空空,有的人单腿拄拐,有的人面上刀痕可怖,有的人甚至只能坐在担架上。

绵延近百米的长长人龙中,一张张面孔都那么年轻那么鲜活,却有过半数的人是四肢不全的。

赵萦振袖,双手交叠齐眉,躬身还以大礼。众人齐齐无声随着赵萦的动作,向桥那头的伤残士兵们大礼相迎。

随着司仪礼官的旗语,各家掣旗人高举手中旗帜来回挥动。

漫天金晖照积雪,各色旗帜迎风猎猎。

大礼既毕,赵萦扬声高呼:“利州都督赵萦,携利利州众官绅,恭迎诸位凯旋!请过浮云桥!”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噙泪,依次走过浮云桥,过了桥头驱邪火盆,跟随司仪礼官走上那高高的典仪台。

那典仪台不是搭给郡主赵萦的,也不是打给官员豪绅的,而是给这些归家的平凡英雄。

在赵萦带领下,无论官员百姓,齐齐掀了衣摆双膝落地,以额触地,五体重礼。

这是这些士兵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不拘勋贵官员、家人亲朋,皆俯首拜谢。

谢你们以身为盾,护我们静好浮生;谢你们驱敌铁蹄,还我故国山河。

谢你们活着,回家了。

“请饮沐家秋日酿!”司仪礼官再度高声,嗓音里竟有激动的哽咽。

故土故人,朝阳烈酒,恭迎英雄归乡。

一饮既毕,台上有人开始啜泣,继而有人嚎啕,最终汇聚成震天的哭声。

那种哭声并非哀切低沉,反倒透着一种豪情与热血。

没有人嘲笑他们软弱,没有人觉得他们交情。

回来的,没回来的,都是英雄。

请受故土万民再拜。

沐青霜眼前渐渐模糊,脑中如有春日惊雷一遍又一遍地炸响。

谁都知道复国之战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当这些“代价”只以战损数字的形势出现在战报通令中时,大家心中会有悲悯会有感慨会有激昂会有尊敬,却很少有谁能真正感受到切肤之痛。

当这些战士活生生站在众人面前,大家才真真切切的痛入骨髓,感同身受。

此刻站在典仪台上的那些人,以及许许多多永远也回不来的人,他们不是说书人口中刀枪不入的天降神兵,不是战报通令上冷冰冰的战损数字。

他们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利州儿女,他们有血有肉,是会伤会痛的。

这个触目惊心的瞬间,沐青霜心中有那么几分理解了朔南王府铁了心要剪除沐家羽翼、震慑并陆续削弱各地豪强的苦衷。

不能再乱了,要集结举国之力重造新朝盛世,再不给外敌任何可趁之机。

若赵家真能领国人重振山河,那此番沐家的自损退让,以及之后不可避免的做小伏低、忍气吞声,都是值得的。

赵萦宣读了迎兵赋候,众官绅手执艾束,上典仪台为每个士兵的额心点上接风的洗尘水。

所有仪程结束,士兵们步下高台,与前来相迎的家人抱头痛哭。

沐青霜以袖遮了泪涟涟的脸,悄悄退出人群,红着眼笑望这一幕。

能回来就好啊。

她平复了半晌后,瞥见令子都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前跪着一个神色凝重又急切的姑娘。

沐青霜疑惑蹙眉,犹豫了片刻,还是举步走了过去。

“……上个月我就请贺将军帮你查过了,”令子都看着跪在面前的姑娘,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犹犹豫豫好几趟,到底也没敢碰人家,“‘他’在失踪名单里……”

那姑娘眼中无泪,缓缓站起身来,眸中闪着濒临疯狂的偏执与坚定:“多谢令将军,也请代我向贺将军道谢。打扰了,我下回再来,告辞。”

“‘他’……怕是……”令子都欲言又止。

“既没有上阵亡名单,”那姑娘猛地回头,面色凛凛发着狠,“那他就一定会回来。他应过我会回来的!”

沐青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刺痛。

令子都回首见是沐青霜,无奈苦笑着解释道:“她是我邻村的,也算同乡。每回有士兵归乡她都来,三年了从无例外。上月我已托阿征帮她查过名单,她的未婚夫,在三年前的燕城之战里失踪了。”

行伍之人都懂,所谓失踪,大多就是阵亡后没有寻到可以确认身份的尸骨而已。

她心上的那个儿郎,约莫是回不来了。

沐青霜撇开脸的瞬间,眼中的泪就决堤而下。

虽只方才匆匆一眼,可她看得出来,那姑娘,大约是再也过不好这一生的了。

由于纪君正要赶着回家与家人相见,令子都也要协助安置一些无亲无故的返乡士兵,沐青霜便与他俩约定,三日后到循化沐家喝酒叙旧。

说定后,大家便各自行事。

沐青霜带沐家众人去向赵萦行了辞礼后,便登上沐家马车返回。

与来时一样,她与贺征还是同乘一车。

贺征见她眼红得像兔子,知她此刻必定心潮起伏,便也不扰她,只沉默地坐在她身旁。

沐青霜一路若有所思,时不时红着眼觑他一记,神情复杂,闹得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直到回了沐家,下了马车后,沐青霜才开口唤住贺征。

“你……上个月,是不是受子都所托,帮一位姑娘查过……一个人?”

那时贺征还暂代着利州军政事务,查阅阵亡、失踪、伤残名单是名正言顺的。

贺征愣愣点了点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解释道:“那人是章扬将军麾下的十夫长,三年前燕城之战时重伤……失踪。”

沐青霜垂下眼睫,点点头。

“怎么了?”贺征退回她面前,关切地低头轻询。

“多谢你。”

贺征蹙眉:“你谢我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替子都谢的。”若真是这样,他大概会立刻跳上马背冲去州府殴打令子都泄愤。

沐青霜垂着脑袋:“不是。是我自己要谢你。”

谢你当年拒绝了我,也谢你活着。

若当年贺征没有拒绝她的心意,而他又像那姑娘的未婚夫那样……那如今的沐青霜,大概会活得比那位姑娘更加执拗,甚至疯魔。

会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哪怕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再回来,她也一定会等下去。

等到疯,等到老,等到死。

沐青霜没有抬头,只是缓缓伸出手,以食指指尖轻轻碰了碰贺征的手背,轻触两下,旋即退离。

像雨前的蜻蜓掠过水面,荡起一池涟漪。

贺征浑身发僵,竟在大雪初霁的冬日午后浑身热烫到快沸腾:“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十六岁的贺征道谢。”沐青霜抬起脸,眨了眨泛红的眼,神秘地弯了弯眉眼,将双手背在身后,悠哉哉举步而去。

今日见那姑娘,沐青霜心中为她伤感唏嘘,却也忍不住为自己庆幸。

她终于懂得了,十六岁的贺征用那样冷漠残忍的方式拒绝她,将她孤零零留在原地的举动,是因他怕自己回不来,便宁愿她在一天天的恼恨中将他放下、淡忘,心无挂碍地去过好自己原本该有的一生。

时至今日,她仍不认同贺征当年一言不发的自作主张,但她已经能明白,当初那个沉默的少年之所以选择那样去做,是源于一种怎样温柔深切的心意。

原来,十五岁的沐青霜并不曾走眼,从始至终,倾心的都是那样好的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