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霜以袖遮了泪涟涟的脸,悄悄退出人群,红着眼笑望这一幕。
能回来就好啊。
她平复了半晌后,瞥见令子都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前跪着一个神色凝重又急切的姑娘。
沐青霜疑惑蹙眉,犹豫了片刻,还是举步走了过去。
“……上个月我就请贺将军帮你查过了,”令子都看着跪在面前的姑娘,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犹犹豫豫好几趟,到底也没敢碰人家,“‘他’在失踪名单里……”
那姑娘眼中无泪,缓缓站起身来,眸中闪着濒临疯狂的偏执与坚定:“多谢令将军,也请代我向贺将军道谢。打扰了,我下回再来,告辞。”
“‘他’……怕是……”令子都欲言又止。
“既没有上阵亡名单,”那姑娘猛地回头,面色凛凛发着狠,“那他就一定会回来。他应过我会回来的!”
沐青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刺痛。
令子都回首见是沐青霜,无奈苦笑着解释道:“她是我邻村的,也算同乡。每回有士兵归乡她都来,三年了从无例外。上月我已托阿征帮她查过名单,她的未婚夫,在三年前的燕城之战里失踪了。”
行伍之人都懂,所谓失踪,大多就是阵亡后没有寻到可以确认身份的尸骨而已。
她心上的那个儿郎,约莫是回不来了。
沐青霜撇开脸的瞬间,眼中的泪就决堤而下。
虽只方才匆匆一眼,可她看得出来,那姑娘,大约是再也过不好这一生的了。
由于纪君正要赶着回家与家人相见,令子都也要协助安置一些无亲无故的返乡士兵,沐青霜便与他俩约定,三日后到循化沐家喝酒叙旧。
说定后,大家便各自行事。
沐青霜带沐家众人去向赵萦行了辞礼后,便登上沐家马车返回。
与来时一样,她与贺征还是同乘一车。
贺征见她眼红得像兔子,知她此刻必定心潮起伏,便也不扰她,只沉默地坐在她身旁。
沐青霜一路若有所思,时不时红着眼觑他一记,神情复杂,闹得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直到回了沐家,下了马车后,沐青霜才开口唤住贺征。
“你……上个月,是不是受子都所托,帮一位姑娘查过……一个人?”
那时贺征还暂代着利州军政事务,查阅阵亡、失踪、伤残名单是名正言顺的。
贺征愣愣点了点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解释道:“那人是章扬将军麾下的十夫长,三年前燕城之战时重伤……失踪。”
沐青霜垂下眼睫,点点头。
“怎么了?”贺征退回她面前,关切地低头轻询。
“多谢你。”
贺征蹙眉:“你谢我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替子都谢的。”若真是这样,他大概会立刻跳上马背冲去州府殴打令子都泄愤。
沐青霜垂着脑袋:“不是。是我自己要谢你。”
谢你当年拒绝了我,也谢你活着。
若当年贺征没有拒绝她的心意,而他又像那姑娘的未婚夫那样……那如今的沐青霜,大概会活得比那位姑娘更加执拗,甚至疯魔。
会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哪怕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再回来,她也一定会等下去。
等到疯,等到老,等到死。
沐青霜没有抬头,只是缓缓伸出手,以食指指尖轻轻碰了碰贺征的手背,轻触两下,旋即退离。
像雨前的蜻蜓掠过水面,荡起一池涟漪。
贺征浑身发僵,竟在大雪初霁的冬日午后浑身热烫到快沸腾:“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十六岁的贺征道谢。”沐青霜抬起脸,眨了眨泛红的眼,神秘地弯了弯眉眼,将双手背在身后,悠哉哉举步而去。
今日见那姑娘,沐青霜心中为她伤感唏嘘,却也忍不住为自己庆幸。
她终于懂得了,十六岁的贺征用那样冷漠残忍的方式拒绝她,将她孤零零留在原地的举动,是因他怕自己回不来,便宁愿她在一天天的恼恨中将他放下、淡忘,心无挂碍地去过好自己原本该有的一生。
时至今日,她仍不认同贺征当年一言不发的自作主张,但她已经能明白,当初那个沉默的少年之所以选择那样去做,是源于一种怎样温柔深切的心意。
原来,十五岁的沐青霜并不曾走眼,从始至终,倾心的都是那样好的一个少年。
十二月十九,寅时近尾,天色鸦青,大雪纷扬。
在出入利州的道口浮云桥处,桥头开阔地上早已搭起了临时的典仪台,影影绰绰可见有不少着官员衣袍或武将戎装的人已在那里忙碌着。
沐青霜下了马车,定睛一瞧这架势,心中不免直发憷。
“台子下头被人围着的那个,是不是嘉阳郡主?”
此刻天色还暗,这么远的距离压根儿瞧不清人的五官,可沐青霜看着那身形、装束的轮廓,再加之周围人恭谨的模样,就觉那多半是嘉阳郡主赵萦了。
见贺征点头,沐青霜赶忙将手中那柄还没来得及撑开的伞递给车夫。人家堂堂一个郡主都没撑伞,她实在不宜显得比郡主还矜贵。
由于沐家人眼下都无官职、将衔,今日这样的场合自不该着戎装,她今日便只着了雪青色繁花锦宽袖曲裾以示隆重。
贺征见她不打算撑伞,微蹙了眉心,一言不发地回到马车里,取了她的孔雀翎连帽大氅来。
今日沐家一共来了五辆马车,跟在后头的第二辆马车里坐了沐青泽、沐青霓与沐霁昀,最后的三辆马车则装着沐家窖藏的秋日酿。
沐青霜正回身张望着后头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人,忽地察觉有人温柔地掸去自己肩上的雪花,不禁一愣,怔怔扭头。
时值日夜交替之际,头顶苍穹将明未明,雪花在沉黯的天地之间无声飞舞。
一身戎装使贺征显得端肃沉静,身躯挺拔一如年少,却再不是少年时那种单薄瘦削,代之以颀长且硕的坚毅英挺。
这样的贺征让沐青霜有一瞬间的恍惚,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目光随着贺征的动作懵懵地移动,活像个摸不着的小娃娃,任由他将那大氅披在自己身上,又任由他宽厚的大掌拂去自己头顶的碎雪。
贺征将大氅的兜帽拉起来盖在她的头上,又略有些笨拙地替她将系带系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沐青霜蓦地想起昨日午后的冬阳下,大哥为大嫂系好系带的模样,双颊无声浮起红霞。
“你这样很小人!我没要你做这些。从前……”从前的贺征似乎根本不会注意这些事,更不会当众对她如此亲昵照拂。
她哽了哽,将头撇开,胸臆间顿时荡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激流,有甜有恼。
“从前不是不想,是不敢,”贺征歉然轻笑,“如今既想这么做,也敢这么做。”
他年少时总有许多顾虑,一则不舍让她在自己这里陷得太深,二则也是少年郎别扭面浅,生怕被人瞧出自己对这姑娘的心思。有时明明心疼得紧,却还是只能板着一张冷脸假作视而不见。
如今既要重头来过,他自该将年少时许多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一补上。
要像世间任何情生意动的儿郎一样,笨拙却积极地讨心爱的姑娘欢心,护着她,惯着她,将那颗曾被他亲手冷掉的芳心一点点重新捂暖。
直到她愿意收下他的定情礼,重新扑进他怀里,红着俏脸蜜蜜甜地唤一声“征哥”。
“贺征,”沐青霜倏地回头瞪他,眼波中含嗔带恼,“带子系好了就把你的爪子拿开!”这流氓小子真是能顺杆子往上爬,爪子黏上她之后就跟长她身上了似的,还真是不客气呢。
“不是故意的,一时走神……”贺征如梦初醒,烫着似地收回手背在身后,心中庆幸夜色掩饰了他面上狼狈的红晕。好像被讨厌了?哎,真是有嘴说不清。
沐霁昀匆匆走在前,沐青泽一手撑伞,一手牵着睡眼惺忪的沐青霓跟在后头。
沐霁昀走到沐青霜与贺征跟前站定,讪讪低声:“我问过接引小吏了,郡主已来了有半个时辰,带人将昨日搭好的典仪台又检查了一遍,这会儿正在查漏补缺,调整待会儿的仪仗铺排……咱们家,可能来得迟了些。”
利州人办事素来利落却粗犷,以往对待这种迎兵归乡典仪,多重在诚恳心意,甚少在意这些繁缛细节。
赵萦不过二十四五,年纪轻,以往在军、政上又无太显眼的成绩资历,利州官场原是有人不太服气她的。不过她也沉得住气,接掌利州后一样样事情有条不紊地慢慢推进,既没有立刻彻底大改当地旧俗,也没有完全随波逐流,只是润物细无声地在方方面面推着利州人慢慢改变。
这次趁着迎兵归乡典仪,她就又以身作则,扎扎实实给众人打了个样,让利州官员们心中有了谱,往后的事情就得这么细致周全地去做。
沐青泽低声笑叹:“这赵家,倒也确实有那么些人物啊。”
贺征颔首,沉着道:“霁昀先带大家与接引小吏接洽,看这时候还需要咱们帮着做些什么,青泽先将头头顾好,我瞧着她像是还没醒透。”
沐青霓抬起困绵绵的小脸,眯缝着惺忪睡眼,应声虫似地含混道:“没醒透。”
沐霁昀虽无官职,却已协助沐青演掌管沐家明部府兵好几年,以往也曾随沐武岱参与过一次迎兵回乡典仪,让他去打点接洽这些事倒也合宜。
“那我去帮着把后头两辆车里的酒坛子搬下来。”沐青霜说着就要走。
数百年来,每逢利州籍士兵战后归乡,沐家人都会带来自家窖藏的秋日酿。
对利州的英雄儿女们来说,过了浮云桥,喝过沐家的秋日酿,才算真真回家了。
贺征赶忙拉住她,无奈笑叹:“这种事让青泽安排人去做,咱俩得去嘉阳郡主面前告个罪。”
“她只让沐家来人,也没说必须几时到,这也需要去告罪?!”沐青霜觉得中原人的这些繁缛讲究未免太过小气。
贺征还没想好该如何劝她,倒是沐青泽开口了:“青霜姐,大哥交代过,咱们今日照着阿征说的做就是。”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告罪不过走个过场,赵萦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拿这点小事与沐家为难。但沐家眼下的处境,万不能再给朔南王府的人留个狂妄轻慢的印象了。
以往沐家在利州独大,自然可以不顾这些小节,因为只有别人对沐家人低头的份,没得沐家人上赶着赔小心的。可如今形势不同,沐家上下都得格外谨言慎行,学着中原人的处世之道才能明哲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