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朝东,木质门墩布满虫眼,门锁处锈迹斑斑,屋内坑坑洼洼,西北角放着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雕着精美的花鸟鱼虫,看着与屋子里其他家具格格不入。那是早些年江奉宣考了功名,在县衙里当班的时候,里正代表乡民们出资相赠的。床上铺着烂得不成样子的各色旧布拼起来的床单,依稀露出下面的干草。
那时,江奉宣不在村里住,只是三节两寿回来祭祖。但里正说,江家的祖宅是风水宝地,不可轻易荒芜,故而添置了这张床积聚人气。彼时,时人常劝导自家孩儿,“好好读书,将来要像江大人一样,当个大官!”
大床的右侧,放着个樟木书桌,上排三个抽屉,下面一左一右两个柜子,里面有不少书籍。葇兮时常劳作到半夜,睡前无论如何都要趁奉氏收拾屋子时看上两眼,晴天还会搬出去晒晒。有时里正过来巡查,葇兮总会向他请教几个字,奉氏时常加以喝止,不过里正总是好言相劝,耐心地给葇兮讲上一段。
床尾摆了一张八仙凳,上面划痕累累,看起来有些年岁了,用来堆放换洗的衣物。
书桌的对面,是个樟木衣柜,虽比不上雕花床精美,却也厚实耐用,比其他人随便用几块木头拼起来的好得多。
除此之外,家中并无好物。床的对面是张简陋的饭桌。说是饭桌,其实只是在两张长凳上铺个木板,上面放着碗筷油盐。书桌和饭桌之间,砌了一个灶。灶旁有水缸和米坛子。
葇兮用竹杯从米坛子里舀了两杯半的米,放到锅里,又用竹瓢舀了水,开始淘米。生了火做饭后,从院子里将蕨菜、野菜和处理好的青蛙肉拿到灶台边。
待烧好饭菜后,葇兮出门左右看了看,然后回到床边,取下木刻鲤鱼上挂着的湘妃竹笛,笛面布满了紫褐色的斑块,垂下一根芙蓉穗。楚地遍植芙蓉,有诗云: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自此,芙蓉国便成了楚地的代称。
由于每日锯竹,家里到处都覆了一层灰。葇兮用手揩了揩竹笛,轻轻地吹了一声。待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赶紧放回原位。奉氏对这笛子忌惮得很,每逢江奉宣吹笛时,她都用恨毒了的眼神怒视江奉宣。她怨气久积,又操劳过度,因此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老了不少。
奉氏进屋时,葇兮正在盛饭。水缸上,放着一碗姜爆青蛙炒嫩蕨、一碗野菜和一碟咸萝卜。
奉氏怒火中烧,“你再吹,再吹我扔了它!”她一手执笛,一手执穗,眼看就要扯掉,葇兮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奉氏终究还是将笛子挂回了原处,葇兮这才松了一口气。
奉氏端了碗白饭,夹了两条咸萝卜,往碗里浇了些凉水,随手拿起一块烂布垫在门墩上,她背倚一侧门框,双脚抵着另一侧门框吃起饭来。自从沦为农妇后,奉氏一向如此。早在江奉宣当差时,她也很是节俭,虽每日都有鱼肉,却从不伸筷子。江奉宣亦从不曾劝菜,为此,奉氏时常憋屈,没少向葇兮抱怨。
葇兮夹了把野菜放入奉氏碗中,奉氏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将野菜放回葇兮的碗里,晃得葇兮险些没端稳。
别家的娘一个个都温柔贤淑,对孩子说话温声细语,自家的娘却是这般暴躁,长这么大以来难得见她有片刻欢颜。葇兮见她又不说话,恐她郁结难舒,遂问道:“秀婶喊你做什么去?”
除了关心,葇兮此问另有别意。秀婶是何等精明人物,倘若她有什么计算,自己也好有个数。
“他有个表兄,在城里当先生,问楚翘去不去念书。”
秀婶虽是私心,不过读书终归是好事。自隋开创科举以来,当官无非两条出路,一为习文,二为习武。当年,江奉宣便是因读书翻的身,不料想后来竟惹上官司,三年刑狱之灾后,从此性情大变,整日游手好闲。亏得过年过节时,总有人登门求写请柬书信,虽不足以糊口,多少也能减轻奉氏的负担。
“束脩几何?”
如今家徒四壁,兄长若去求学,家里少了个劳力不说,哪有闲钱交束脩。爹爹幼时曾在镇上当账房小童,可兄长哪有这个本事。
读书这样的事,穷人家几乎不敢想。一来,苛税繁多,合举家之力,尚只能温饱,若男子不事生产,家中十有八九吃不饱饭;二来,自科举以来,寒门士子极难谋取功名。文房四宝所费不菲,买书更是一大笔花销,且农家子难遇名师,几百年来,中举者寥寥。
江奉宣和秀婶的丈夫着实是个例外,二人同年考了秀才。前者脑子聪明,学习快;后者则是祖上有些闲钱,加之亲戚是读书人,家里也逼得紧。当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新朝初立,新皇广揽贤才。
“一年十两。”奉氏答道。
“家里还有多少?”。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织个竹篓才能卖二十文钱。合他三人之力,起早贪黑,每日不过制成七八个。一年到头攒不下一二两,这几年又背着债。
“你姨母寄回来的五两没动过,还差五两。”奉氏锁着双眉。若非妹妹接济一二,还真过不下去。
“娘,那……我的床……”
葇兮带着哭腔,眼睛里蓄了些晶莹。从小,一家四口便挤在一张床上,村里人屡有闲言。如今他们兄妹年岁渐长,若再同榻而卧,实在多有不便。
奉氏皱眉道:“我们挤一挤,等你兄长进了学堂,也就不用买了。眼下天气尚冷,买了床给你,你又拿什么去盖?”
“你说话……又不算数!”葇兮委屈地将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啜泣。
奉氏一巴掌奋力拍到她背上,“哭什么哭?我故意苦着你吗?你又要衣裳又要床,你要不要吃饭?你兄长要是不读点,你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葇兮吃了痛,擦了擦眼泪,往床上一趴。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了个赌鬼,生了个脓包,光想着吃这个吃那个,让你干点活就跟我结仇,你当初投胎时怎么不长眼睛!也不看看你这个家是什么样儿,里正家的小姐也没你这般娇气!”
葇兮心想,这世上有人刚一出生就一尸两命,有人生生世世为奴难以翻身,有人食不果腹饿死街头,自己还算好的了,良籍出身自由自在,没却胳膊没断腿,还有个当过小官的爹爹,自己跟着读了些诗书,些须懂得几个道理,又岂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凡事但往好处想吧。比起村里的丽娘、婷娘等人,她们的爹娘虽疼爱儿女些,可哪个又有自己这样懂事?将来嫁了人,自己教出来的小孩不知要胜过她们的多少倍!
过了几日,奉氏单手端来半碗炒黄豆递给葇兮,她的面孔寒气逼人,似乎凝结着一层霜。葇兮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那炒黄豆,闻着从别家小孩那里常闻到的熟悉的香味,不争气的口水早就泛滥成灾。
葇兮今年年初没了爹爹,江奉宣尚在的时候,家里整日鸡犬不宁,刀光剑影。每次江奉宣一举菜刀或木棍,奉氏就缩在墙角哭,葇兮则抱着江奉宣的大腿直哭。这时候,左邻右舍的小孩便聚拢过来看热闹。因此,村里的其他孩子每次见了葇兮,都会上前欺侮一二。去年,黄豆秋收时,几乎家家户户都炒了黄豆,唯独江家将所收黄豆尽数卖出,一颗不剩。
当时,她央求奉氏,“阿娘,留五十颗黄豆给我炒来吃,可好?”
奉氏自然不肯,“五十颗你吃了也不解馋,越吃越想吃,再说,炒黄豆需要用到很多油,你去看看油罐子,还够你吃几餐饭的?”
“中秋之后,我多翻几个山头,多摘些茶籽回来,到时候榨了油,阿娘给我留下小半碗,就小小一口,可好?”
“黄豆吃多了会放屁,女孩子不要吃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