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见他的身影在道路尽头消失,时江放下举着挥了挥的手,她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缓缓握紧。
她最后没去希望之峰本校。
刚放学的电车没有高峰期那么拥挤,靠着不锈钢栏杆,摇摇晃晃到了站,水落时江拎着书包下车。
诺亚陪着她一路无言,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在她要他发动结界时默声应是。
一进门,时江便觉迎面遇上的鲶尾神色不太对。
她有些怀疑地往他跟骨喰身后看去。
“其他人呢?”
“大家当然都在等主人!”鲶尾信誓旦旦地指向一个方向,“就在这边——啊,不对,不是那边!是这边啦主人!”
他看着审神者头也不回的背影欲哭无泪。
“……说谎太烂了,兄弟。”
“那你来说!”
骨喰默默移开视线。
离得越来越近,水落时江先嗅到的是一股铁锈似的气息。
浓郁到隔着门板都能闻见的地步,她心下愈发不妙,一把推开了手入室的门。
里面的六位付丧神一时都有些僵硬。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视线扫过去。
烛台切咳了一声。
“说是怕主人担心这样的理由,”他道,“主人也不会接受吧。”
“当然。”
时江咬牙。
“只会让我担心你们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受过更重的伤。”
手入室很宽敞,足够挤得下六个人,但修刀位至多只有四个。其中本体正在缓慢修复的四位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受伤的地方算不得少,离完全恢复还有一段时间。
“没关系没关系。”
鹤丸笑嘻嘻地摆手,“这回只是不巧撞上了检非违使而已,虽说是吓到我了,不过受点小伤就能把敌人全解决也算是好结果。”
“小伤?”水落时江瞪着这清一色的中伤,“这是你口中的小伤?”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三日月出声叫住了她。
“主人。”
他难得没以“小姑娘”相称,施施然从椅上起身。
“反正老头子也没受多重的伤,”他笑吟吟道,“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介意陪老人家一起出去坐坐吗?”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这么快弄来的热茶。
坐在缘侧,水落时江捧着茶盏,注视着冒着白色热气的茶水,她和三日月谁都没先说话。
有人倒是碰巧在这时走近。
“听说主公回来了,原来在这里。”
他问:“怎样,想好怎么表现为父的形象了吗?”
水落时江:“………………”
不,完全没有。
“小乌丸殿来得怕是不巧,”三日月笑呵呵开口,“小姑娘这时候心情不太好。”
“如果是为了手入的事,何必如此。”
小乌丸弯腰坐下,姿势也是一板一眼的端着。
“出战外敌乃吾等千年不改的使命与本分,受伤更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看向时江,“主公年纪太轻,又是生长在和平年代,恐怕确实看不得这些。”
“才不是看不得。”
水落时江嘟囔道。
“我只是觉得我能做的事太少了。”
她气他们瞒着,但也清楚他们瞒着她的原因,所以才越发生自己的气。
“别的审神者可以协同刀剑上战场,一起并肩作战吧?”她叹道,“我就不行,身体状况不说,连跟别人一样同吃同住都做不到。”
“主公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小乌丸不甚赞同道。
“有自己的生活要兼顾很正常。即便是为父,也有做得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之分。”
三日月附和地笑道,“哈哈哈哈,小姑娘不是有在认真完成政府交派下来的任务吗?”
“拍照这种事情跟战争比起来——”
她的话止于小乌丸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由才被召唤的为父来说,最为妥当吧?”
他像是在征求三日月的意见,又不等他应声便接着道。
“主公不在的时候,偶尔会有政府的人来看看情况。”
水落时江:“……诺亚?”
诺亚:“……咳。”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诚恳地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信你才有鬼!”
两名付丧神只听得见审神者的声音,饶是如此,也完全想象得出他们在说什么,小乌丸话里带了笑音。
“那个时候,新来的刀剑会被叮嘱说,与其他本丸不同,我们对抗溯行军只是权宜之计,主公——甚至包括我们——将来的战场不在这里。”
“换句话说,”三日月宗近悠悠地接话,眼中转过抹深色,“小姑娘能做的事,可不止拍照这么一件。到时候,兴许我们的命运还得仰仗小姑娘呢。”
“有那么夸张?”
时江看向蔚蓝的天空。
活了上千年的刀剑,在看透人心上也是分外锐利。
“主公在迷茫吗?”
“嗯,”她道,“发生了一些事。”
“作为普通人存在的价值完全被质疑了啊,”她想起日向复述的话,不由苦笑,“所以就算你们这么说……也会忍不住想,人类的性命是不是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个问题,”小乌丸说,“为父倒是觉得,主公心里明明有答案。”
水落时江哑然。
“是啊。”
“预备学科和‘超高校级’,后者可能确实能创造更大价值,但我认为,大家的生命都值得珍重。”
从今天起,她不会再憧憬希望之峰了。
完全以才能决定一个人价值,只因为没有才能就为了学校的颜面而压下真相,甚至说得出“不过是死几个预备学科”这种话,这样不会太扭曲了吗?
日向身上的伤也不是假的。
想清楚一切,水落时江缓出一口气。
“不过,”她说,“小乌丸殿今天还真挺有父辈的感觉的。”
小乌丸扬眉。
“难道是想说为父看上去……?”
不不不,不敢不敢。
只是提的要求真的是在为难她啊!
“说起来,”三日月虚着眼转了话锋,“今天遇上检非违使,真只是个意外。”
“方才还来不及跟小姑娘说,但这个意外也带来了意外收获。”
……哎?
水落时江一愣,“什么?”
三日月意味深长地笑道。
“源氏的重宝。”
清晨。
公园的石子路长道上,水落时江慢慢刹住脚步,她弯腰扶住膝盖,调整了几秒呼吸,最后两臂向上伸展了下身体,算是结束了今天的晨跑。
运动带来的剧烈心跳还未完全平复,耳边再次响起诺亚不厌其烦的指点——人工智能不通感情的一大优点就是他们永远不知厌倦为何物,即便是她照做过无数次后也还会指出她该怎么改进和哪里出现了疏漏。
而话说回来,增益也很明显,她日复一日地感觉到己身灵力在一点点地有所进步。
从长远看,她想活命是得继续依靠时之政府,不过,时江不喜欢这种凡事完全仰赖他人的感觉。现在她是不用愁灵力补充剂够不够,可把所有都寄托在这小小的软糖上也不符合她的风格,寻思着如何提升自己才是最紧要的。
但说到补充剂——
有总比没有强。
眼下的任务又双叒叕特么卡住了。
“‘古刀的身姿’,”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为父的气场’……什么啊这个。”
面对着还一脸“怎么样,这个要求很简单吧”的小乌丸,水落时江一句“这根本不是送分题”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把自己噎了个半死。
泪啊,这一把辛酸泪。
她这会儿觉得山姥切一开始的不合作态度根本不算什么,清光的“可爱”、歌仙的“风雅”实在太简单了,连烛台切对“帅气”的吹毛求疵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还有什么能比把一个可能还没她高的唇红齿白到可能会混淆性别的“少年人”拍出父爱如山的感觉更难?
没有!
tan90°!
她这一路上边看着道,脑袋里转着的都是这码子事,可惜方案想一个毙一个,都根本用不着去向小乌丸请示。
怎一个绝望了得。
叹了口气,时江摸出手机瞄一眼时间,准备往回走。
收起前,她忍不住又戳进论坛看了看。聊天列表里,基尔里安的头像依旧是灰着的。
昨天从还在本丸时,一直到回家后入夜,水落时江始终没等到基尔的联络。别说是电话了,她根本没见到对方上线。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这份忧虑随着失联时间的增长而愈发严重,可惜的是两人的交流一直都维持在论坛的私信上。基尔知道她的身份,她不知道对方的,连电话号码也是她单方面地发过去。对方的态度好不容易有所松动愿意见面,还没交换号码就彻底失去了联络。
早知道她态度应该再强硬点好了……
走下长坡,这么早还没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们。比起以前那样每天定点被和美叫起来,水落时江也习惯了早早去晨练。
“早上好啊,”回家一进门,她看到正从楼梯上打着哈欠边走下来的森下尚弥,“小时江。”
“早安。”
时江往他身后的楼上看了一眼,“妈妈呢?”
“五分钟前出发去公司,说是今早还有个会要开。”
水落时江“诶”了声。
“堂堂董事长天天走这么早,”她挑挑眉,“不管怎么说都拼命过头了吧。”
“话是这么说。”
森下尚弥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优子那个工作狂性格,说她也不听。”
这倒真是。
“那我上楼了。”时江走过他旁边,“冲一下再下来。”
她还不想带着一身汗去学校。
顺着发尾滴答落下的水珠由热转温,水落时江一手拿着吹风机,她留着短发,吹干还是很快的。在短短的时间里,她脑中的念头已经转向了如果去跟论坛管理员要基尔里安的ip地址可不可行。
按照基尔的说法,那个对头不一定真做什么出格的事,然而不确认一下还是没法安心。
虽说是隐私,但把聊天记录当理由搬出来还是可以的吧?
这么想着,她换上校服下楼。
森下尚弥一如既往地挡在了报纸后,身后的电视也正播送着晨间新闻。
“啊,又是牛奶……”
“时江小姐今天也得喝完哦,”和美闻言掩唇笑道,“我觉得你最近长高了点。”
“真的吗?!”
抖了抖报纸,露出上半张脸的森下尚弥打量片刻,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嗯,不过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水落时江:“……”
后半句话不用加了谢谢!
“临时插播一条新闻。”
电视上的女主持人如是开口时,她正走到桌边拉开椅子。
“我们刚刚获悉,位于东京市文京区的私立希望之峰高等学园——”
时江的动作一顿。
“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
……?
“死者九头龙菜摘为该校分部预备学科的学生。今天早晨,该校的教职工为第一发现者,于音乐教室目击到案发现场。”
“日前,警方已于学校开展调查,案发时间初步断定为昨日下午三时至四时之间。依据现场证据,有可能是近日流连在附近的可疑人士所为。”
“众所周知,预备学科是被誉为‘人类希望’的希望之峰近年设立的新制度,没有才能的普通学生通过缴纳巨额的学费也一样能在该校就读。而关于这一校园安全案件,我们还未能与校方取得联络——”
“九头龙,”水落时江在桌前坐下,自言自语道,“这名字有点耳熟。”
“小时江还真对社会不怎么关心啊。”
森下尚弥哭笑不得地折起报纸。
“‘九头龙’的名字都只是有点耳熟,不过也的确用不着虚就是了。”
“啊……”
她闻言一怔,托着下巴望向天花板。
“我想起来了,九头龙组,帮内有超过三万人的国内最大黑帮。然后继承人——”水落时江回忆了下,“九头龙冬彦,作为‘超高校级的黑帮’在希望之峰的本科,跟我同一届,是这样吧?”
森下尚弥望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是啊。”
他长叹道。
“电视上这孩子可能是他的亲戚吧,甚至往近里说,没准是兄弟姐妹。”
“自己的亲人在不远处的分校区被别人杀害……”时江附和,“这种事情想想就……”
慢着。
她瞳孔一缩,声音忽地停住。
黑帮,本部分部,兄妹。
接二连三的联想让她对着盘里的煎蛋根本叉不下去,当啷一声,叉子落了桌,森下尚弥诧异地看着女儿椅子一推就往门外跑。
“小时江,你的早餐——”
“不吃了!”
她的声音已经是从客厅外传来,“一会儿再说!”
飞快地跑上楼梯,时江一把推开自己房门,抄起桌上的手机。
如果基尔里安骗了她。
如果对方的学校根本不是在大阪,而是在东京,那她说的一切情况都跟“希望之峰”对得上号。
基尔口中的“她”是指九头龙菜摘,九头龙组的势力也足够让继承人的妹妹对自己看不惯的家伙动辄发出死亡宣告。
与预备学科区别开的是本科。
作为本科生,基尔里安也一定是拥有超高校级才能的某人。那么,是什么样的才能……?
想到对方提到的“摄影部”,有时甚至超出她的见解,以及昨天那句意味不明的话,答案呼之欲出。
聊天列表里的头像仍是灰暗的,水落时江迟疑片刻,还是按下了发送。
【小泉?】
九头龙被杀,那么你呢,小泉真昼。
时江注视着屏幕上方遗留的聊天记录,眼神晦涩。
你和这次案件是什么关系?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水落同学。”
正在望着窗外的水落时江对班导严厉的声音充耳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