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宪从树影里走出来,白玉佩押衣,风吹过来勒出他圆滑的膝骨。他的步伐有些快,握扇的手拇指与食指习惯性地掐捏在一起。
“是把放在司宝库里的那块老木头拿出来了么,你们大人不敢定。”
内官跟上他的脚步,稍微退后一点随着,半弯着腰一面走一面说:“可不就是那块金丝楠木嘛,那是前年从益州送过来的,那金丝纹本朝再见不得比它好的了,当时就仔细放到库里预备日后官家的大事了。哪晓得昨天夜里,圣人把司官大人传去,又提起了这块板子……这就……”
刘宪没有再说话,掐捏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稍泛了白。二人走了半刻来时辰,走到内东门司的正堂门前。
郑司官正在灯下面翻册子,两只蚕身般粗的眉毛扭缠在一起,显得他本就长得紧的五官十分扭曲。见刘宪过来,忙收拾起来迎出去。
“您可算过来,快救救我嘞,明日就要把这棺材板子给官家过眼了,您说说,要是官家晓得咱们把给他预备的抬出来了,还不得拧了我们的头啊。”
刘宪走进正堂,此时回话议事的内官都已经散了,堂中就只在郑司官的案上点了一盏灯,因为有风,灯焰晃得十分厉害,把室内所有的影子都扯出了豁口和毛边儿。
大陈历经百年,当今的帝后的关系是最为微妙的。皇后冯氏是太尉冯弼的独女,从出生到封后几乎都是活在神迹佛意里的,什么出生时窗台落栖黑凤凰,及笄年,汴京凤园的牡丹逆时而放……总之她就是天命所指母仪天下之人。
无奈皇帝并不喜欢她,但也从未不去主动拂逆她的意思。帝后之间维持着诡异的和谐,看似相敬如宾。
冯氏是个狠毒阴绝的人,自从皇长子出生之后,后宫之中能活下来的皇子除了徐淑妃所出的魏钊,就只剩下杨嫔的魏顺。
杨嫔能养魏顺是因为她在冯氏面前几乎把自己低成了一个奴婢,小心侍奉不敢多说一句话,听说骨肉兄弟的血肉可以入药治病,甚至还割过自己的儿子的肉做成汤药送上去。凭着一身的糊涂和痴心,总算在冯氏眼皮子底下把儿子保全了下来。
而徐淑妃之所以能保下魏钊,原因则是她和冯氏几乎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手段辛辣,一样拥有强大政治背景。徐淑妃的父亲是颍州汝南节度使徐定海,祖上在南方打拼很多年,到他这一代,已一人手握南方所有军政之权,几乎是四分之一个皇帝。但这个人被名声担子压得很重,朝廷越是忌惮他,打压他,他就越要守着忠君爱国的道德律。所以自己女儿“病死”汴京皇宫,他只上了一道“请帝宽心”的折子,像个外人一般冷冷地看着,由着自家的女儿冷冷清清地往皇陵里埋了。这一点令他底下的几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十分不满。
徐定海这样的态度,让冯氏更加肆无忌惮。近几年,皇帝痴喜上了男风,宫里养着好些个容貌秀美的内官,越发不愿意亲近后宫了,大部分的宫妃的心都寂成了死水,只有冯氏和徐氏在这个金玉堆,富贵窝里斗法斗得热火朝天。
最后徐氏死了,一切尘埃落定。
成王败寇这种话放在后宫里一样是适用的。刘宪明白,皇长子的病有好转,皇后仍要内东门司备棺材板,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拿着那块只有皇帝才能消受的金丝楠木,去逼皇帝下立储的旨意。从前有徐氏在,局面还看不明晰,如今徐氏死了,如果逼成了,她就拿稳了大陈的天下,若是没有逼成,最多也就是皇帝震怒,打死几个“办事不利”的奴才。
郑司官他们也都是在宫里活成精的人,怎么不知道这是皇帝和皇后之间的博弈,自个是个迟早舍出去的棋子。人都要求生,尤其是宫里的这一群人,在主子们的博弈间活下去这件事已经被修成了一门子学问,这会儿看透了,哪里能不想办法去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