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看手上提着的酒坛子,抬脚离开。
由于吴楠被定义为要犯,京师特派了几多人马前来看守,如今这牢房以不在县衙控制底下,寻常人不得入内。
门前门后都站了几个身杆挺直的差役,穿着统一的制服,抬起头瞪着经过的每一个人,只是那眼光似乎过于凶狠,往往使人忘了他们的脸,只记得那双眼神了,从这一点来看,这几多人马倒是长得一模一样的。
我提着酒到牢房门口,那门口的三两个差役将眼睛瞪过来,我抬手出示手中的令牌,差役便变幻了脸色,低下头来,后退两步,这时,我依旧没看清这几人的脸。
平城的牢房是在地下,意思是防止凡人逃跑,我顺着阶梯下去,看见一片片幽暗,有灰尘扑鼻,隐隐的火光抖动,这才能模糊地看清牢房的全貌,抬头看看,上面许多蛛网,在火光的隐约的照耀下,有许多细小的生物在蛛网下挣动。
其实这牢房已经许久没关过人,吴楠上任后,平城安生了许多,曾经,那门口的衙役常常打盹,从没出过乱子的。
一路上又有几个差役坐着,看见我,便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当我出示令牌,他们便又坐下了,火光幽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向差役借了喝茶的土碗,有那么一两个盯着我提的酒看,又把目光错开了。
我慢慢穿过牢房中间的过道,在牢房的尽头看见了吴楠。
他穿着的白囚服,此时已被灰土染的脏灰,披散着的头发,一团团盘在头上,只两侧还耷拉下一丝半缕来,他背对我盘膝坐着,面对着一扇气窗,说牢房在地下,其实地上还有一截,高度不过两尺,用栅栏切割成一个个小气窗,用以透气,此时外界的阳光透过着个气窗照进来,被他的身体挡住,那光比烛火亮许多,以至于我只看见他模糊的背影。
我安静地走到他背后,停在那些粗壮的木杆子组成的栅栏前,也盘膝坐下,在面前放下那个土碗,扯开了酒的封口,将酒倒出来,几无声息的牢房里,酒水砸在碗底,“啪啦”地响,我慢慢倒了一碗,堪堪止住,清亮的酒液在火光下闪着隐隐的微光。
吴楠听见水声,缓缓挪转着回身来,瞧见我,略惊异地唤道:“浮生?你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看着他,只这两日的牢狱之灾,他的神情已然大变,颧骨高高隆起,面上都是脏污,又浓又黑的色泽灌满了他的眼角,火焰偶尔炸裂,光色一晃,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面,眼白已经被血丝一团团卷了起来,连瞳仁都分不大清,他把眼睛瞪大,瞪得很大,以此来扮演出精神百倍的样子,然而这实在不成功的。
我不答话,只将酒碗向前挪了一下,他嗅着酒香,问:“我曾闻义父与李叔曾同藏下一坛酒,可是这一坛?”
我不答话,他自己笑起来,说:“你怎会知道的?我是多话了。”
他端起酒碗,在碗的上沿深吸一口气,说:“义父曾说,那酒叫做生死酿,为生死而酿,喝时醉生梦死,当日他与李叔同埋下那酒,本约定若其中一人亡故,另一人便可挖出来,痛饮一场,就此别过。可我曾听说,义父亡故时,李叔没喝那酒的。”
生死醉,我曾经喝过的,都说生死醉是最烈的酒,初入口时不觉,入肠则如敌袭,痛得舌,喉,胃,肠不由痉挛,要烧得肠穿肚烂,猛一上头,便搅得人神情涣散,眼前模糊,不知你我,不认黑白,不识阴阳,如同死了一样,醒时,只觉得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我是曾喝过,可那酒在嘴里打个转,劲儿便消去了。我本是没有生死的,又怎么能醉生死的?
他猛地将一口酒灌进嘴里,咽了下去,我听见咕噜一声响,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眼睛都显得湿润,眼角又添了红色,然而他反而轻松似的,眉头本是紧皱,却这时松了下来。
“浮生,你是如何到这里的?”他问我,并将手上的那碗酒喝尽,把碗放在地上。
我将手上的令牌亮了亮,见他了然地点头,就把碗拖过来,又倒上一碗,向前递了,说:“喝酒。”
他接过酒,喝了一口,说:“李叔如何叫你送这酒来?”
我不答话,低头只为他倒酒,他倒摇摇头,自言语道:“我知道了。”
他喝了一碗又是一碗,脸颊上已经泛上绯红,他模糊了眼睛,醉了,却不闹不叫,只是把酒碗放到嘴边,喝下去,酒坛已经要见底了,生死一醉也终究会有醒的时辰,我将酒从坛里倒出来,从倾泻的酒液里,带出块东西,砸在碗底,发出一声脆响,我止住了倒酒的动作。
吴楠伸手将那只碗拿过去,从碗底里拈出一枚翠玉扳指来,被酒液浸润后,通体泛着莹莹的光泽,吴楠把它戴在拇指上,仔细看着,忽然将拳握紧,扭头看我,顿了顿,道:“浮生……我若说我没有杀那两个人,你可信么?”
我低下头,将酒坛的移到一边去,反问他:“大人,曾经有一日,我们同在驿馆外,听两位大人谈话,你还记得么?”
吴楠僵着姿势,他低头看看手上的扳指,又抬起头来,表情慌乱,却只是反问一句:“什么?”
我继续问:“那日过后,你告诉我此事不得外传,我便从未说出去过,大人,你可还记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