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就算再也无法看清十一娘的花容月貌,无法再审视这片壮丽的山河,但比起撒手人寰,比起生死永隔,这样的结果的确算是饶幸了。
可他现在看不见十一娘的神色,无法察知她有无哭泣,伸出手去,想要感觉她的心情,终究是失去了方向,微微一滞。
那茫然的停顿,让十一娘心痛如绞,却立即牵引着,让贺烨的手,能够抵达她的发鬓。
贺烨便顺势将妻子拥入怀中。
“我也不会当真成为废人,比如现下,我便能听见阿翁在外头,低声训诫早前失笑那宫女,我这耳朵,原比眼睛还要管用,又我若真就此失明,到伊伊你人老花黄时,我根本看不见,你在我心中,仍然还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这多好。”
他低低笑着,仿佛极其愉悦:“我跟你说实话,虽我重情,却是个男人,男人呢,其实都难免世俗,就算有不弃糟糠之志,有多少真能管住眼睛?爱美之心人皆有知,诱惑太多,常人尚且有见异思迁之危,更何况帝王?若几十年后,伊伊也成了鹤发鸡皮,我不能负誓,又要抵制诸多诱惑,岂不挣扎,这下好了,眼睛一瞎,彻底干净。”
这下连十一娘都被皇帝陛下逗笑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其实无分男女,圣上倒是干净了,但妾身却只能眼睁睁看圣上老得鹤发鸡皮,万一见异思迁,保不住真把圣上打入冷宫。”
这无情无义的话,却让贺烨如释重负:“真要如此,我也无话可说,横竖我对你不会负心,便足够了。”
他侧面,越发用气息撩拨:“这甜言蜜语,情话绵绵,爱妻满意否?”
十一娘心中一片宁静,再无焦虑。
但却忍不住眼泪,放肆浸湿贺烨的胸口。
“贺烨,就算你不能康复,我之双眼,也是你之双眼,贺烨于柳在湄而言,无论生死,更无论疾苦,都是不能取代之人,我们是伴侣,更是家人,沧海桑田,永不更改,这便是我对你之许诺。”
“如此甜言蜜语、情话绵绵,为夫死而无憾。”
贺烨几乎忍不住立即进行云雨之欢,他好像急需如此放纵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但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放开怀抱。
余生漫长,燕婉可期,但他不能因为失明,便当真消极懈怠。因为他的失明,十一娘的负担会更重,他必须竭尽全力替她分担,就算这样的帮助其实根本无足重轻,但也必须行为。
所以就算两眼漆黑,贺烨仍然在今日召见了政事堂诸位重臣,而天子亲口宣布的两件大事,自然也会引起朝堂之上,不大不小一番波动。
比如徐修能等等无路可退的党徒,会借机质疑天子宽赦莒世南,乃对仁宗先帝的不敬,更甚有包庇心虚之嫌,而以冯继峥为首的一小撮人,亦有异动,他们主要是针对皇后,认为天子突然目盲,长久不能视事十分可疑。
不过这些波动在十一娘的控制下,都没有造成祸乱,甚至当莒世南被押解出京时,竟有不少士子民众夹道相送,他们举酒相酬义士,跪叩称颂圣德,至于针对天子乃被皇后所害以至于失明的流言,就更是嗤之以鼻。
百姓们尽皆咬定——若真有人谋害当今天子,那也是太后残党!
就连陶葆仪,亦对提出如此质疑的冯继峥等等横眉冷对——圣上除目疾遗症外,龙体已经康复,这可是圣上及众多医官亲口确断,尔等竟无视实情,妄加揣测,毁谤中宫力图分权,可谓居心叵测,大周如今,并无内宫擅国、外戚专权之祸,倒有奸臣谋逆搅生动乱之忧!
到八月,岭南再传喜讯,税制新法终于得获民众及土族的顺从。
一切欣欣向荣,十一娘便将更多关心,分予眼疾不见起色的天子。
事实上天子也并没自怨自艾、一蹶不振,虽说不能视物,竟经过短时的训练,便让原本灵敏的听觉更加强劲,他甚至能听出迟儿骑射的长进与不足,一针见血给予指导,只要殿堂之内的陈设不被突然移改,贺烨完全可以不用掺扶,畅行无阻。
十一娘就算将脚步放得轻微,稍一接近,立即便见贺烨的笑脸相迎。
可偶尔,十一娘依然察觉枕边人,陷入睡梦时的不安,以至于呓语盗汗。
她知道贺烨依然是在意的,他原本可以成为中兴之主,又怎能接受当真成为废人?
也许还存在着,对于兄长无法释怀的愧疚。
然每当十一娘尝试开释,敏感的帝王都会率先安抚。
十一娘只能改变策略,她放弃了宽慰,只是开始诵读策谏,原本可以由她决断的事宜,偏要与贺烨商议。
这样的故意,自然没过多久,便被皇帝陛下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