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算两眼漆黑,贺烨仍然在今日召见了政事堂诸位重臣,而天子亲口宣布的两件大事,自然也会引起朝堂之上,不大不小一番波动。
比如徐修能等等无路可退的党徒,会借机质疑天子宽赦莒世南,乃对仁宗先帝的不敬,更甚有包庇心虚之嫌,而以冯继峥为首的一小撮人,亦有异动,他们主要是针对皇后,认为天子突然目盲,长久不能视事十分可疑。
不过这些波动在十一娘的控制下,都没有造成祸乱,甚至当莒世南被押解出京时,竟有不少士子民众夹道相送,他们举酒相酬义士,跪叩称颂圣德,至于针对天子乃被皇后所害以至于失明的流言,就更是嗤之以鼻。
百姓们尽皆咬定——若真有人谋害当今天子,那也是太后残党!
就连陶葆仪,亦对提出如此质疑的冯继峥等等横眉冷对——圣上除目疾遗症外,龙体已经康复,这可是圣上及众多医官亲口确断,尔等竟无视实情,妄加揣测,毁谤中宫力图分权,可谓居心叵测,大周如今,并无内宫擅国、外戚专权之祸,倒有奸臣谋逆搅生动乱之忧!
到八月,岭南再传喜讯,税制新法终于得获民众及土族的顺从。
一切欣欣向荣,十一娘便将更多关心,分予眼疾不见起色的天子。
事实上天子也并没自怨自艾、一蹶不振,虽说不能视物,竟经过短时的训练,便让原本灵敏的听觉更加强劲,他甚至能听出迟儿骑射的长进与不足,一针见血给予指导,只要殿堂之内的陈设不被突然移改,贺烨完全可以不用掺扶,畅行无阻。
十一娘就算将脚步放得轻微,稍一接近,立即便见贺烨的笑脸相迎。
可偶尔,十一娘依然察觉枕边人,陷入睡梦时的不安,以至于呓语盗汗。
她知道贺烨依然是在意的,他原本可以成为中兴之主,又怎能接受当真成为废人?
也许还存在着,对于兄长无法释怀的愧疚。
然每当十一娘尝试开释,敏感的帝王都会率先安抚。
十一娘只能改变策略,她放弃了宽慰,只是开始诵读策谏,原本可以由她决断的事宜,偏要与贺烨商议。
这样的故意,自然没过多久,便被皇帝陛下察觉了。
这个清晨,贺烨也再瞒不住十一娘。
拔毒之后大约过了二十日,他便产生了一些遗症,起初只是视线突而模糊,数息之后便重新清晰,到后来,模糊会延续更久,有时足长一刻。
但仅只目眩而已,意识并不会昏沉,头不疼脑不热,一声不用咳嗽,贺烨运息,气脉脏腑之间也未感觉丝毫滞涩,田氏兄弟经过诊脉,确定天子正在逐渐康复,但毕竟身中剧毒,又经以毒攻毒终于得治,难免遗症。
医官束手无策,甚至无法断定,症状会逐渐消除,抑或加重。
贺烨一直抱持着乐观的态度,想到连医官都没有定论,告诉十一娘,也是让她白白操心而已,这才隐瞒。
怎知今早,竟会完全目盲,眼前一片黑暗。
瞒不过去,也只好坦诚。
田埠槎二人,仍然无法确断,天子失明症状只限暂时,还是终生难以康复。
十一娘焦躁不已,口吻从询问,渐渐转变为斥责。
但贺烨却仍然抱持乐观,他循声伸手,竟也能准确牵握住十一娘轻轻颤抖的指掌。
“别担心,除了不能视物,我并不觉得病痛,既无性命之虞,那就都不算事。”说完挥挥手,仿佛当真不以为然:“就算不能复明,也不妨碍咱们长相厮守,只不过,日后恐怕只能让你,替我承担社稷之重了,皇后总不会嫌弃我成了废人,将我打入冷宫吧?”
明明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皇帝陛下如此诙谐的口吻,竟不知引得哪个婢女轻笑出声,立时醒悟失态,惶惶不安地就要请罪,却被江迂拉了一把,稀里糊涂便退出寝卧。
十一娘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
她也只能装作不以为意:“是,就算圣上不能视物,也不妨碍长相厮守。”
“但宽赦莒世南之诏令,只能由我下达,且我不能视物一事,也不应隐瞒诸位臣公。”贺烨坐正了身体,他移动着眼眸,但仍无法突破那片黑暗,他想也许这便是兄长已经开始惩责,自己的眼睛,大约是好不了了。
当真不焦急,当真不在意么?
贺烨现在甚至无法真正体会自己的心情,但他很清醒,他必须安抚十一娘,也必须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