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父子,跟着白衣书生来到书院里的一片柳林之中。
无数夏蝉,在柳林里鸣叫着。柳树下,上百名书生,围成了一个圈。贺六父子默默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
圈子的中心,站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子。这女子身穿露着半个胸脯的唐式抹胸襦裙。她披头散发,全然没有半点妇人家的矜持。她的右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酒壶。
不过,散乱的头发,遮不住她姣好的面容。
贺六见到她那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脸,甚至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白笑嫣。
这女子边喝酒,边痛斥程朱理学、三纲五常。
贺六听着她这套看似狂悖的理论,心道:这女人所说的话,倒是跟何心隐当年在苏州文会上所言,如出一辙!
贺六小声问旁边坐着的一个书生:“这位姑娘是?”
书生答道:“你连她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她是何心隐先生的独女,江南才女,何芳晴。”
贺六心中大喜过望!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抓到何心隐,却找到了何心隐的女儿!立仁书院,没有白来!
何芳晴终于讲完了自己的那套理论。书生们频频点头:“何姑娘大才!”
“何姑娘不愧为何先生的女儿!她的见识,不亚于男儿!”
何芳晴拎着酒壶,坐到了书生堆儿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走到了圈子中央。
贺六看那老头儿眼熟。
老头儿自报家门:“诸位,在下山东孟凡鑫。我今日来,不是来讲经论道的,而是来跟诸位清谈朝局之事的!”
老头儿一自报家门,贺六心中咯噔一下。
万历元年,为给张居正推行新政扫除障碍,贺六栽赃了十几个高拱余党。导致他们被罢官。这其中,便有刑部都给事中孟凡鑫!
要是孟凡鑫认出贺六,那就不好办了。
好在孟凡鑫当年只是个都给事中,平日接触不到贺六这个锦衣卫头子。再说,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孟凡鑫并未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贺六。
立仁书院位于南昌东郊,背靠青山湖,风景如画。这书院是嘉靖二十五年由南昌当地的一个富户出资建立的。
立仁书院的大门前,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书生打扮的人。
这二人,正是贺六跟贺世忠。
贺六怀疑,阳明祠堂中的暗道,是立仁书院中人所修。立仁书院又在致良盟七十二书院的名单之中。这家书院,似乎与何心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决定带上儿子,到立仁书院走一遭。
父子二人刚要进书院的大门,一个在门前扫地的老头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你们是干啥的?来书院有何事?”
贺世忠道:“老人家。我们是京城来的读书人。游学四方,途经南昌。久闻立仁书院的大名,特来拜访,切磋学问。”
老头道:“哦,你们等一下。”
老头转身而去,不多时,他领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白衣书生,回到大门前。
白衣书生朝着贺六父子拱拱手:“敢问二位兄台尊姓大名?”
贺世忠随口编道:“我叫林权。这位是我的老师,江山岳。”
白衣书生道:“游学之人,都爱来立仁书院讲经论道。不过嘛,来的人泥沙俱下。既有真正的饱学鸿儒,也有沽名钓誉的假道学、真小人。我得出题考你们一番,若你们答得上来,我便放你们进去。若答不上来,不好意思,请打道回府。”
贺六心中咯噔一下。他肚子里那几两墨水,恐怕是糊弄不过去的。转念一想,好在自己的儿子是帝师张居正的学生。又在北直隶乡试中过举。应该能应付过去。
贺世忠拱手道:“兄台,有何问题,你尽管问。”
白衣书生问:“朱熹曰:存天理,灭人欲。何谓理?何谓欲?”
贺世忠朗声答道:“理为伦理道德的基本标准。欲,则为私欲、淫欲、贪欲。”
白衣书生点点头:“你觉得朱熹所言是对是错?”
贺世忠的脑子飞快的转动着。他早就听说,立仁书院是泰州学派的分支。而泰州学派排斥程朱理学,崇尚阳明心学。将传统儒家的三纲五常当作歪理邪说。要进这立仁书院,自然要痛斥朱熹一番。
贺世忠道:“我觉得朱熹是一派胡言!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人欲即是天理!”
白衣书生赞许的点点头:“好。那你说说,为何人欲即为天理?说对了,我便让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