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肯定跟他不是一伙!”刘秀虽然避免了上当受骗,却丝毫不想念赵大姑的情,叹了口气,低声回应,“但是,我们夫妻俩还有急事,就不住了。赶紧把账结了吧!”
“哎,哎!”赵大姑无奈,只好丢下烧火棍,到柜台后摆弄算筹结账。抬眼看到桌上的菜肴和干粮还剩了至少一大半儿,咬了咬牙,又扯开嗓子朝门外喊道:“刘盆子,死了没有?没死,就进来把剩菜和剩饭装了走!老娘倒霉,这辈子跟你做了乡邻!”
“谢谢大姑,谢谢大姑!”小乞丐立刻死后还魂,一个箭步冲入门内,从怀里取出只硕大的葛布口袋,将桌子上的生菜剩饭全都倒了进去。紧跟着,也顾不上菜汤沿着口袋底部往下滴,又朝刘秀躬了下身,撒腿就跑。
“天杀的灾星!”赵大姑朝着小乞丐的背影骂了一句,起身走到刘秀面前,沉着脸施礼,“客官,您今天饭菜一共是三十四文,算上十文马料钱,是四十四。如果您用五铢钱,我给您再打八折……”
“给,剩下的就不用找了!”不待刘秀回应,马三娘已经掏出了十二枚足色大泉,轻轻递到赵大姑手里。(注2:足色大泉,王莽改币制早期所铸,重达十五克左右,当五铢钱五十枚使用。后来国库空虚,大泉越铸越小,最小的只有三克上下。)
足色大泉乃为王某刚刚改制所下令铸造,虽然达不到官府要求的以一当十,但每一枚的重量也有二十四株之多,十二枚加在一起,重量就是三百株。当即,就将赵大姐的手掌压得向下一沉,原本沮丧的脸色,也瞬间笑得宛若菊花灿烂,“这,这怎么使得。夫人给的太多,太多了。小女,小女手艺差,根本没让您吃好……”
“以后有了剩菜,就多给那刘盆子一些。他也是饿急了才尽量找口吃食,你没必要打得他那么狠!”马三娘笑了笑,轻轻摇头。
小时候没少吃苦受穷,她能看出来,老板娘赵大姑隐藏在凶悍外表下的善良。只是,对方日子过得也很艰难,没有善良的资本而已。所以,她宁愿自己吃些亏,也多少补贴给对方一点儿,以维护这冰冷世界中不多的温暖。
“唉,唉!”赵大姑脸色立刻开始发红,捧着大泉,连连向马三娘蹲身,“夫人,您如此好心,将来一定儿孙满堂,大富大贵。”
“啰嗦!”马三娘被她说的霞飞双靥,啐了一句,拉起刘秀,拔腿就走。还没等走到屋门口,又听那赵大姑在背后大声补充道:“夫人,老爷,你们都是好人,一定大富大贵。但千万别再施舍给那刘盆子钱,那小子天生是个乞丐命,克父克母克兄克弟,您若是施舍给他多了,他肯定没福气消受,弄不好,反而会惹下大麻烦!”
“嗯?”刘秀心中刚刚对此人涌起的一点儿好感,顿时又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停住脚步,含怒回头。
小乞丐刚才骗人的伎俩非常拙劣,即便没有赵大姑戳穿,他自问也不会上当。而对方先是将小乞丐打了个头破血流,后来又诅咒小乞丐一辈子都不得出头,就太过份了。即便曾经施舍过半桌剩饭剩菜,也难抵其恶。
“客官你有所不知,这小小子的父亲,原来是个财主!”赵大姑见他发怒,赶紧给了自己一巴掌,焦急地解释,“可他刚生下来没多久,朝廷就派来了一队人马,直接抄了他的家,将他的爷娘老子,还有家里所有超过十五岁的男丁,全都杀了个精光。虽然因为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年纪小,特意放了一条生路,丢在村里任他们自生自灭。可是……”
迅速朝四下看了看,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极低,“可据说官府一直派人盯着,谁要是敢给他们兄弟三个钱财,立刻会被当作他父亲的同伙抓起来,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身!所以,小女,小女子不是咒他,而是,而是怕您,怕您不明白就里,稀里糊涂就吃了官司!”
“啊?”刘秀愣了愣,眉头紧锁,声音瞬间压得极低,“敢问大姐,您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么?“当年究竟吃了什么官司,居然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赵大姑立刻后退了一步,双手本能地握成拳头,“我一个乡下女人,怎么可能知道!客官,您是好人,别管闲事了。赶紧走吧,天马上就黑了!”
“大姐,您放心,我们只是路过,跟官府没丝毫干系!”马三娘迅速掏出两枚足色大泉,不由分说,塞进了赵大姑掌心。
“这,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赵大姑脸上的警惕之色瞬间融化,一边小声拒绝,一边将钱朝自己怀里塞,“我能听出你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小刘盆子,其实也不算是本地人。他阿爷也是从外地搬过来的,姓刘,叫什么萌嗣,好像还做过前朝的侯爷!当年的事情,好像是什么大不敬吧?我是乡下人,知道的真不是很多……”
“刘萌嗣,他父亲叫刘萌嗣!他祖父是前朝的式侯,他祖父去世之后,朝廷特许他父亲袭爵!”她的话音未落,刘秀已经恍然大悟。同时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跟那刘盆子素不相识,看到此人挨打,心里就会烦躁异常。
对方也不算完全冒认亲戚,刘盆子的父亲刘萌嗣,跟他一样,是前朝皇室子孙。因为私底下对王莽从两岁幼儿手里接受禅让冷嘲热讽,而被朝廷下令族诛。在他很小的时候,族中长辈,不止一次拿来刘萌嗣当作例子,来训诫他和几个族弟,命令他们不准胡乱说话,以免连累全族老小,稀里糊涂就步了刘萌嗣后尘。
“大姐,麻烦您再给拿一些干粮来,我们夫妇路上用!”马三娘知道刘秀无法对刘盆子的处境视而不见,抢在他做决定之前,小声吩咐。
“哎,哎!”赵大姑立刻心领神会,拔腿就朝后厨跑。不多时,便又扛着一整袋子干粮走了出来。将袋口朝马三娘手里用力一递,大声说道:“给,慢慢吃,都是粟米捏的,只掺了很少一点点野菜。不要您钱了,先前您赏的已经足够!”(注3:粟米,小米。汉代百姓的主要食物之一。)
“您也是小本经营,我们怎么好让您破费!”刘秀笑着,又塞给对方一串铜钱,然后单手从马三娘手里抢过干粮口袋,大步朝外边走去。
“太多了,太多了!”赵大姑连忙摆手谦让,却没力气追出门外。喊了几嗓子之后,咬着牙补充,“从这里沿着官道向东,村子口那有个破道观。全村的乞丐,都住在那边。老爷夫人小心些,别沾了晦气。”
“知道了!”刘秀回头看了一眼,哭笑不得。
“这人!”马三娘拉过坐骑,摇摇头,跟刘秀并肩而行。
对赵大姑的很多做法,她都无法认同。但是,她却对此人生不起人任何恶感。对方就像她记忆里的某些邻居,活得卑微,活得粗砺,活得永远小心翼翼,然而,在力所能及时,她们却永远不会失去心中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