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是截然不同的。
神殿之中总是弥漫着消散不去的血腥味还有腐败的尘埃气,大祭司们身上的虫蛊总是因饥饿而骚动着,唯独大巫祝干净如新,他向槐庚走来,驱散围绕身侧的恶鸟,涤荡颓靡的尘埃,似云挪开身影,终将光投入黑暗之中。
他们在等待大巫祝决定这一滩罪血的命运。
不错,罪血,他们不将他看做孩子,看做苗疆子民,看做一个孱弱无辜的人,而是一滩正活着的罪血。
哪怕在大巫祝身上流动着相同的血液,然而那是沟通九神的血,是神所遗留的血脉,唯独只有大巫祝是无罪的。
“你的资质很不错,不如留下来给我当个小祭司,只不过现在祭司之位满了,得想个办法才行。”
槐庚低垂着头,看着眼前铺陈而来的暗河,大巫祝的衣物犹如裁下天边的夜幕织成,光滑柔软,随着行走而涌动,还有一截垂落在衣摆上的长发,氤氲着一层极浅淡的灵光,他从不曾在任何生灵身上见过这样的美,鸟类的羽毛并无这样的光泽,野兽的绒毛更无这般柔顺,游鱼的鳞片也不似这样的相照烂然。
罪窟没有活着的人,他们是血皿,是未死的尸体,是奄奄一息的,丧失精气的,是虫蛊的寄生之物,是鸟兽一时兴起的餐宴。
槐庚见过最具有生命力的存在,是进食他们的飞禽走兽,是赤日与白月,是巍巍青山,脉脉长河。
而大巫祝又与那些不同。
他听不明白大巫祝在说什么,那些话对他来讲还太过晦涩,只是知道自己的脸触碰到对方的手指,感觉是冰凉而柔软的,像落水时裹挟而来的青苔,却被晴笼昼熏,毫无半点潮意,于是他只是动了动鼻子。
槐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见这世间仅存的神明,他沮丧又畏惧地低头,觉察自己是光下的秽,无所遁形。
大祭司里有人开口,他的声音苍老,让人想起几近腐朽的大树,内部已经全然被虫子蛀空,发出的声音也沉闷得传不久远,然而外表看起来,多少仍是令人敬畏的,他并不在乎大巫祝说了什么,而是倨傲地给出自己的答案:“大巫祝,我等还是认为此子胆敢以下犯上,擅入神殿,理应丢入虫冢受噬心之苦,令这一身罪血勉强有尺寸之功,以抵罪责。”
他的话音刚落,盘王面具倏然一歪,连带着黑红色的祭服都变成了锁链,一时间将人束缚起来,顷刻之间支撑衣物与面具的存在就消失了,木质的盘王面具坠落在地,发出沉闷响动,衣物则如落地的蛇,轻盈无声地蜷缩着,九神柱似乎燃烧得更旺盛了。
大巫祝凝视着槐庚,平淡无波地说道:“好了,现在有位置了。”
神殿之内鸦雀无声。
随后大巫祝问道:“害怕吗?”
槐庚摇了摇头。
大巫祝若有所思,又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槐庚终于张开嘴,流露出些许孩子的心虚胆怯:“他死了。”
大巫祝笑了起来,那并不是一种喜悦,也不是一种快乐,而是满意,比起他自己,更像是给予槐庚的奖励。
大祭司们却终于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急促的呼吸透过盘王的面具形成低啸,在神殿里回荡着,有人忍不住压抑的怒火,咆哮出声:“大巫祝!”
他死得并不比第一人体面,与面具与衣物彻底结合在一起,像是春日里交缠拥抱的蛇。
槐庚原本就看不见这位祭司的面容,现在就更看不清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意识到,原来有些人死后的模样其实与虫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鲜血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骨头折断的声音姗姗来迟地撑开皮肉与血液,随着躯体的变形而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
“两个位置了。”大巫祝淡淡笑了下,“看来你有的挑。”
死亡刺激神经,大祭司们前仆后继,等到大巫祝在寂静声里慢慢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鲜血已经淌满整座神殿,站着的祭司只剩下三位,他淡淡道:“去做你们应做的事。”
槐庚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大祭司们如此悍不畏死,后来他终于意识到,是权力,权力令他们紧密相连,蔑视自己的生死,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彻底死亡,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都要大巫祝屈服,只要神明屈服,他就沦落成人,也将沦落成任人掌控的祭品。
也正是权力,令那三位祭司屈从。
大巫祝从不询问,也不征求,只是高坐神殿,行他所行之事。
神永远就应当是神,他应当端坐在云端,应该俯瞰凡人,应当如大巫祝那般无人能够亲近,就连槐庚也没有例外。
祭司们总是嫉妒槐庚受到大巫祝的宠爱,可槐庚却从不这么想,凡人偶然心血来潮时送给蝼蚁食物时,称得上是偏爱吗?凡人无知无觉地践踏过蝼蚁时,难道是憎恨吗?
都不是,从来就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