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只有轻微近视,不戴眼镜也可以,但母亲刻意把她往乏味上打扮,像是廉价纪念品里卖的泥塑女童玩偶。道理也都懂,母亲是怕她太早谈恋爱,或是被男孩子献殷勤,一旦分了心,就不能专注练琴了。
但她本就内向羞涩,又在最敏感的年纪,没什么思慕的念头,却也受不了异性的轻视。刚才的那个男人,傲慢归傲慢,长得也算是俊秀,看她的眼神却像是泥水匠刷腻子,漠无感情地一层层往上扫。一赌气,她就取了一枚发卡,把额前的刘海全部别上去,又摘下了眼镜,把整张脸都露出来。
在候场区又等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才轮到余颂上场,还没有走到钢琴前,她就生出了一种失败的预感。一共就五步路,却足够她看清评委席。
先前那个傲慢男人果然是评委之一,他面色自若,好像完全没认出她来。其他评委的样子还不如他正经,都是还不掩饰的疲态。最右侧的一个中年男人甚至在不停打哈欠。抽签选号也是一种运气,评委的精力有限,最先的十名选手的演奏听得总是认真,到了中期逐渐就不耐烦了。可最后三个选手又占到了便宜,临到末了,评委就总还是有些期待,好像再等一场压轴表演。
余颂知道自己上场的时机很吃亏,如果不能先声夺人,立刻就会坠于平庸。但她选的也不是多强烈的曲子,是肖邦的《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曲子是她现在钢琴教师梅老师挑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因为肖邦写这首曲子时才19岁,她现在也是差不多年纪,想来会更好理解情感。梅老师对她的教导向来很不上心。
左手需要同时演奏两个声部,对技巧要求不低,余颂前几个音就出了错,一时心跳如鼓。之后每一次按键就像是逐级走下地下室的台阶,越走越黯淡,越走越失望。前三名肯定是没指望了,她连继续坐在钢琴前演奏都没什么意义了。那个男人真说对了,或许她原本来这里参赛就是错误。普通出身的孩子追求艺术梦,痴人说梦罢了。他此刻就在评委席,大概正得意洋洋昂着头,自信判断之精准。
一阵难言的羞愧与自卑,似乎头顶的灯光都像是轻蔑的注视,余颂忍不住想停止演奏,逃离舞台。可一转念,她又咬牙忍住了,弹得再差也要坚持到最好。既然已经被人看轻,就不能在轻视里缩成更渺小的一团。反正也得不了名次,倒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她陡然一轻,演奏反倒顺畅起来。
这本就是一曲爱情的幽思,舒缓的旋律里又清淡的惆怅。她没有恋爱过,只能想象着初春的夜晚,光脚站在洒满月光的房间,来回踱步。装饰音演奏得华丽,却不必太张扬。在那朦胧的月色中,她终于顺利走到了最后,后半段几乎是超常的发挥。
结束演奏,起身鞠躬时,余颂看到那个男人在评委席上冲她微笑。他身前的姓名牌写着‘周修达’。
宣布名次时,余颂已经裹上外套准备离开。果不其然,前三名没有她,她只和另一个音乐学院的男孩并列第四。聊无于无的安慰奖,这个名次没有奖金。她拿完奖状就匆匆离开,算得上是落荒而逃,连电梯都不敢搭,生怕遇到喜气洋洋的前三名。下楼时走得太急,她还在楼梯上崴了脚。
一瘸一拐走到公交站,远远就看到一班车开走。今天的坏运气简直是放鞭炮,一开始就停不下来。再等一班车还要二十五分钟,余颂缩着肩膀,在冷风里搓了搓手。
一辆车忽然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正是周修达。他笑道:“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余颂有些生硬道:“谢谢,不麻烦了,周先生,我自己能回去。”
“余颂,别逞强。你脚扭了,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等车会冻僵的。小孩子要听话,别这么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不是说这么多个选手,你没兴趣一个个挑眼吗?”
周修达笑道:“记性挺好的,你还挺有脾气。上车,我有话和你说。”
余颂不情愿和他多聊,闷头往前躲了两步。他直接下车,拽着她的手往车上拖,道:“你可别大叫啊,万一让人看到我和你拉拉扯扯的,到时候怀疑比赛里我给你作弊,把成绩都给你作废。”
她信以为真,当真乖乖跟着他上车。等车开出一段路,她才会回过劲来,道:“您给我作弊,为什么我还没有名次啊?应该给我个前三名啊。”终于反应过来那是匡她的话。
“就你一开始那表现,还想要前三啊?给你颁奖,你敢收吗?第四名都是给你的安慰奖,出了错还能力挽狂澜,勇气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