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罪,此时只悬于她的一念之间。
夜色深沉,崇徽殿内,太后竟一夜不寐。
第二天,在崇政殿内,钱惟演和程琳侍立两边,看着太后亲手将武后临朝图扔进火盆之中。武则天的画像,在火焰中袅袅飘动、卷曲,直至化为飞烟。
太后起身入内,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能有负先帝,有负大宋朝的列祖列宗,有负天下的黎民百姓。”
天圣九年年底,太后下诏,明年起改元为明道,并将自己所居的崇徽殿改名为宝慈殿。
宰相吕夷简加封中书侍郎,并赐金帛。
吕夷简接旨谢恩后,轻抚圣旨,喃喃地念着:“明道!宝慈!”太后是要明大道,做慈母了吗?
吕夷简眼望长空,无言感谢苍天!
明道元年,仍是春寒料峭时,钱惟演走进了上阳东宫,那是真宗的顺容李氏所居的地方。李氏本从守先帝的永定陵中,自那次八王探陵的事件之后,太后下旨,让她移回宫中居住。
此时李顺容已经病得很重了,自去年秋天起,就一直缠绵病床。太后和太妃都过来探望过,御医也一直侍候着,只是她的身子,却依然渐渐枯萎了下去。经过这一个冬天,病势渐渐沉重,御医说,她已经没多久时间了。
太后把钱惟演请了来,她的语气中有些迷惑:“惟演,李宸妃想要见你!”见钱惟演微微一怔,又加了一句道:“就是李顺容,我已经封她为宸妃!”
钱惟演很吃惊:“我只是一个外臣而已!”
太后看着钱惟演:“宸妃自幼在你家长大,原是钱家的旧婢,她如今想要见你,必是有些话要对你说吧!”
钱惟演沉默不语,李宸妃祖上历代皆是钱家旧部,她八岁入钱府为婢,十五岁入皇宫,二十四岁生下仁宗。
太后对李宸妃一直怀有戒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仁宗的生母。当年入宫最早提起话头引起太后产生借腹生子念头的刘美夫人是钱惟演的妹妹,为太后挑选宜男宫女的张太医原是钱惟演的家医,最后怀孕生下儿子的李宸妃,却又是钱府送进宫的旧婢。这一层瓜葛联系得太深,是钱惟演至今不得为相的原因,亦是太后防着李宸妃的原因。
李宸妃入宫三十年,从未再与钱府有任何联系,至此垂危之际,却又提起要见故主,太后沉默片刻,还是同意了。
钱惟演走进殿中,但见李宸妃静静地躺在那儿看着他进来。
钱惟演行了一礼:“钱惟演见过宸妃娘娘。”见李氏的神情有些诧异,忙道:“太后已经下旨,封娘娘为宸妃。”
李宸妃轻咳了几声,苍白如纸的脸上泛上一层病态的红晕,淡淡道:“多谢太后的恩典!”
钱惟演恭谨地道:“不知道宸妃娘娘召臣,有何事吩咐!”
李宸妃目不转睛地看着钱惟演,钱惟演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文武双全保养得宜,举止间依稀仍可见当年风貌。李宸妃静静地看着,忽然垂下泪来,哽咽着道:“请钱大人坐!”
钱惟演谢过坐下,看着李宸妃忽然有些不安,勉强笑道:“宸妃娘娘的气色甚好!”
李宸妃拾起枕旁的丝帕拭泪,凄然一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了。我这一生——”她深吸一口气,平息一下情绪,才轻轻地道:“我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了,如今快要死了,容我放肆这么一回!”她看着钱惟演,淡淡一笑:“公子爷,一别三十年,你怕是早就忘记我的名字了吧!”
这一声“公子爷”惊得钱惟演陡然站起,看着眼前憔悴支离的女子,心中一酸,似乎这三十年的时光忽然倒转,依稀可见三十年前的梧桐树下,那个温柔似水的小丫环也是这般凝望着他,叫着他“公子爷——”
钱惟演一句“你是——”到了嘴边,却始终无法将眼前人的名字叫出口来,脑子急速地运转,却始终想不起眼前人的名字来。
李宸妃轻轻一声叹息,吟道:“‘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我进府的第一天,公子爷和小姐正在对对子,就拿这两句,给我们起了名字!”
李惟演“啊”了一声,一个名字冲口而出:“莲心,你叫莲心!”
李宸妃淡淡一笑:“嗯,我叫莲心,她叫梨蕊,我们是同一天进府的。”她看了看身边的老宫娥,那宫娥向着钱惟演微微一礼,轻唤:“公子爷!”
钱惟演看着二人,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憾,他跌坐回座,竟是不能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