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杯子哂笑,“知道你瞧不上我,你眼里这会子除了沈容与还有谁?日后成了事别忘了我这大媒!”
“胡说八道!”她红着脸啐,“你正经些会死么?”
他换了个表情,“那我就正经些和你说个事,你听了一定高兴。”
仿佛从他嘴里出来的,无外乎是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料着他又要打趣她,便吃吃哎哎道,“是什么事?”
他乜斜她,“姑娘家整天想什么?我还没说你就脸红,可见你不害臊!”
她越发不自在,“我哪里脸红了?是你眼睛出了毛病!”
“就会犟嘴!”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拨拨案头的卷宗,“过阵子《辇下岁时记》往洛阳运,我要押车随行的。你若是对我客气一些,届时我可以带你同往。还可以抽些时间,让你回家去探望二位大人。”
布暖闻言狂喜,“你说的是真的?监史……”她红了眼眶,天晓得她有多想阿爷阿娘!来了长安二月余,和洛阳只有书信往来。阿娘知道她进了宫,定是把心都cao碎了。她抽噎起来,“多谢你,你真是活菩萨!”
贺兰摇手不迭,“你别哭天抹泪的,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够格做菩萨!”他叉着腰别过脸,“我看见眼泪就头晕,你赶紧擦干了啊。”
他虽不耐烦,她却是极高兴的,忙转到案后去润笔。贺兰探身问,“你急吼吼做什么?”
她手上分纸,笑着说,“我要抄得快些,早点完成了,好早点回洛阳瞧我爷娘。”
他倚在案边道,“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里再快,别人那里拖着,还是不中用。稳当些好,别劳累出病来。”他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这模样和敏月真像!一样的急性子,脸上藏不住事。”
她还是头回听他提起贺兰敏月,贺兰家和李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仔细说起来是一团乱麻。她怕他多心,尽量不显出好奇来,垂着眼随意道,“你说的是魏国夫人?”
他半天才嗯了声,他的家族不光彩,虽显赫一时,但真正看得起他们的寥寥无几。母亲和妹妹被姨父宠幸,任何男人都会觉得羞耻。他想起那个听话的妹妹,其实她是无辜的。他只恨母亲,为了荣华富贵带她进出宫掖,向那个好色无能的男人举荐她。母女共事一主,挣来个国夫人的封号,又怎么样?如今千恩万宠,到了必须取舍的时候,照旧要做权力的殉葬品。
他幽幽长叹,“暖儿,我日后一定没有好下场,你信不信?”
她惶然抬起头来,“怎么说这话?你是天后的外甥,娘家人是最亲的,天塌下来,有天后护着你的。”
他自嘲一笑,“你不知道么,从高处跌落,分量要比本身重很多倍。惊人的重量,足够我粉身碎骨了。至于天后……你说儿子和外甥谁更要紧?何况古来当权者都是孤家寡人,亲情若是毫无用处,同样也弃如敝履。”
他的语气哀戚,大概是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还是他和太子的事穿帮了,叫天后知道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道,“你好好的,不去行差踏错,别人抓不着你的把柄,又能拿你怎么样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背着手来回缓缓的踱,隔了会儿又问,“我这几天都没遇着你,你和沈将军有眉目了吗?”
她扭捏着垂下头,那算是有眉目了吗?也许吧!舅舅对她是有感情的,他们面对面时,起码他把她当做女人看待。他再也不能扮演威严的舅父角色了,这点倒可以看作那次战役最辉煌的一笔。
第九十七章逐云
《辇下岁时记》的副本终于完成了,这对于兰台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后蹬时分在院子里铺了十丈见方的竹席,因为两套成册数目庞大,所以裱贴、装帧、护封、压印都在露天进行。廊下挑起了华灯,掖着袍角的匠人往来如梭。贺兰发了话,子时前要全部装车。文本处官吏得了令,一气儿全投身进去。读书人们边忙边调笑上两句酸话,吆喝声四起,热闹得像外头集市。
布暖是姑娘,粗活不用她干,就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困扎封蜡。贺兰摇着扇子朝天上看,西边日头刚落下去,东边月亮倒升了三尺高了。他回身对布暖道,“明儿天亮就上路,你可要往北衙同你舅舅说一声?”
布暖迟疑着,“时候不早了,过会子就宵禁。还要横穿禁苑,少不得盘查问话,一来二去的,怕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