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陌高烧的时候,他照样被监工拉出去挑土。崔迤到非城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在城中各处挖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树坑,以便栽种高大的蓝花楹。工程要求在初夏蓝花楹开花之前完成,苦力们只能夜以继日。唐陌机械地挥动着似乎比他自己的身体还要沉重的铁锨,疲倦得想要呕吐,麻木感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冰族人死得快,他们大概是期待着死亡的。这样想着,他晕倒在树坑里面。在清醒的最后一刻,感觉到上面的人继续把锄头砸下来。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令他感到甜蜜。
9
城北的那座荒庙,已经多年无人敢于涉足。自青王海若继位,巫姑瑶姬自塔中化身白凤而去,高唐庙中的黑塔就成为一堆废墟,春来的时候,废墟中生出无名的小草,枝枝蔓蔓爬满了残砖剩瓦,嫩绿轻柔的鸡心形叶子如孩童娇柔的手指伸向天空,令人喜爱。
传说这种草意味着不醒的梦魇。
文斓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打开高唐庙的铜锁。
她并不知道自己何来勇气接近这个可怖的地方。海若继位以后,封锁了这个不祥的庙宇,于是再无人能够进入——而即使不被封锁,也没有人愿意接近。这高唐庙常年云山雾罩,形影迷离。人们都说,那是巫姑瑶姬那个妖媚邪恶的女人留下的浓重怨气,是挥之不去的诅咒之毒。
文斓本来以为,自己永不会靠近这个地方。但她终于费尽心机偷出了高唐庙的钥匙。这是隐蔽的黄昏,海若仍然在苍梧苑中消磨时间,文斓只带了秋蕃,悄悄来到城北,企图挖掘出高唐庙废墟下最为险恶的秘密。
传说巫姑当年,曾在高唐庙的地下室中画下符咒。这符咒可令新生的青族王室婴孩,无一例外地死于非命。秋蕃也是听宫中年长的宫女说的。当年青王清任有一后四妃,争宠夺恩,互不相让,曾经上演过一幕又一幕谋杀婴孩儿的惨剧。秘药、咒术,从来都是令宫廷女子陷入邪恶罪名的东西,不曾在禁苑中失传。然而如今一后四妃早已凋零,青王海若的后宫充满了肃杀之气,没有人敢于——或说是有兴趣提及这些,新任的夫人也就无从得知那些往昔秘案的细节。文斓惊诧于自己浓烈的好奇心,竟然驱动着她跑到这恐怖的庙宇中来寻找答案,又或者因为,巫姑瑶姬是婵娟的师父,这其中大概会有某些隐秘的联系。
而她原本也是讨厌那个传说中的巫姑的。但这时她宁愿下到黑暗的地下寻觅巫姑的遗迹。
最终文斓没有找到任何答案。她也不意外。这高塔的废墟尚有着某种强烈的精神力量,令她畏惧。它不是死的,似乎还在呼吸、在凝视、在盘算。她沉思了片刻,扯了一把无名绿草,放在袖子里,决定就此离开。临出门时,她回头望着那土堆上空盘旋着的浓重晦暗之气,而这晦暗之气渐渐扩张,像是一只渐渐苏醒的兽,张开嘴,将要吞噬整个阴郁的郢都。
与此同时的苍梧苑中,镜室中的影像似乎抽动了一下,就像血红的水面被投入一块大石头。镜中的人影开始撕裂,像是困兽急于挣脱牢笼的束缚,不得不忍受极大的痛苦。他费尽了力气挣脱不得,肉体片片碎烂,射出血光一道道。而镜子外面,那淡白色的影子显得越发薄弱,就像沸汤上一缕薄雾,被风死拉牵扯,只要轻轻一口气,就会让它灰飞烟灭。
“救救我……”模糊的声音在呼喊。
回应是冰冷的沉默。
“救救我啊……”他说,“你不救我,你也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隔壁房间中悬挂的巨大金丝笼,被镜室的冲突气流震荡起来,在空中缓缓摇摆。笼中的女子缓缓坐起身。隔着厚重的帘子,她看不见镜室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了。”婵娟沉默了一会儿,说,“噬血的人,早晚有一天,你会死的。”
“但我现在不能死!”他说,“你要救我,必须救我!”
婵娟把旧毯子放在膝上,开始默念气咒语。咒语很长,反反复复,有点儿像远方的歌吟,又有些像母亲为婴儿哼唱的摇篮曲。过了一会儿,淡白色的影子渐渐浓郁,却被撕扯得更厉害。镜中的炼狱血影和镜外的白璎打了起来。她的咒语也越来越密集,如为战士敲打的鼓点。白色的影子战得异常辛苦,但还是血海中的影子首先淡去。咒语结束的那一刻,镜中爆出一阵浓烟,白影跌倒在地上。而镜室总算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
海若伏在地上,开始吐血。红的黑的涂了自己一脸一身。他缓缓地爬起来,也不擦拭嘴角的血迹,踉跄着扑到了她的房间里,大金丝笼放下来,掀开笼门冲进去,将她一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