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大家都起来。”文夫人盈盈笑道,“我特意带回了十二匣上好的鹅掌山淮南草,一会儿让秋蕃分了。我们宫中的四个宫女,每位分得一匣子,再拿一匣给小婢子们玩儿。再拿四匣子送给主上寝宫里侍奉的几位女官。剩下的拿去散给宫中几位年长的嬷嬷。”
淮南草生于淅川上游的鹅掌山,高不足七寸,叶如鸟羽,秋开蓝花,经冬则凋。然则冬日雪下尚有草根,青葱凝碧,掐之有青黛色汁液溢出,沾染肌肤则洗不去。古时鹅掌山一代的女人们就发现了这种奇特的染料,每每于冬季大雪之后三五结群,出门寻草,搜来的草根趁天冷晾干收藏。待到用时,用少许清水浸泡,小石臼中碾碎榨汁,再用小竹篾子挑了颜色,染那一对峨眉,染得浓重鲜亮、摄魂夺魄,又或者在眼角细细地勾出风情万种的图纹。青族尚青色,鹅掌山被划入青夔的版图中之后,淮南草的使用也就紧跟着流行开来。有一阵子从桃源山,女人们最羡慕的就是青黛色的面饰,最喜欢抢购的就是一匣匣的淮南草。可惜这草只在鹅掌山中生长,商人们涸泽而渔,使得它几乎绝迹。为此青王清任曾颁布禁令,淮南草的青黛色仅为王家御用,平民百姓使用淮南草化妆者当论罪。这才总算保住了这种奇特的植物。当然从此以后,淮南草不仅代表了美丽,还意味着高贵、神秘和禁忌,即使宫廷女子,亦不能轻易得到。而文夫人走了一趟淅川,便大手笔地带回许多,广为赏赐,实在是令宫娥们喜出望外。
秋蕃伺候文夫人沐浴梳洗,换了宫髻宫装,早有人送过精细餐食来,请文夫人用点心。文夫人略吃了几口,就问主上何在。看看天色已晚,打算进枫桦苑向主上请安,伺候晚膳。几个宫娥互换了个眼神,欲言又止。秋蕃便指示人去枫桦苑打探。文夫人见状,心下就明白了几分,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抿着茶水。
片刻功夫就有人回报,说主上不在枫桦苑中。
“去了哪里?”
回话的宫娥面有难色:“那边的人推说不知。”
“想来是有什么国家大事吧。”文夫人随口道。
“主上已知道夫人今天回来,留的有话。”那宫娥忙道,“主上说,请夫人晚膳后去枫桦苑,夜间侍寝。”
“知道了。”文夫人面不改色,细细嚼完了一块九珍梅花糕,又抿了一口云山茶,忽然道,“哦,我倒是差点儿忘了——把淮南草留两匣子出来。”
秋蕃忙笑问:“想来夫人要赏赐特别的人?”
文夫人笑笑:“对苍梧苑里的人,我大概还不敢用赏赐二字。”
众人见她说出“苍梧苑”这三个字,不免惶恐,纷纷默然低首。
“那么大家都吃饭吧,干嘛愣着呢?”她忽然扬起头吩咐着。
晚间枫桦苑的后殿,香汤烧热了,散发出梅红菀紫的水雾。四角的白纱帷幕垂下,随着热腾腾的水雾一起一伏,犹如荷塘里流动的月光。她做在池边光腻的玄武岩石阶上出神,舀一瓢水,倒回池子,又舀一瓢水,又倒回去,就这样机械重复着。宫娥们都给支开了,大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水声单调重复,像催眠曲,但她不能、也不可能睡着。
被人恭恭敬敬称为夫人的少女,今年亦不过十八岁,并不比她身边那些恭谨的下人们更年长更有资历。裹在单薄透明的白绸深衣里的身体尚且纤细,裸露在裙底的一对跣足柔嫩如刚剥出的菱角,又因热水的蒸腾而泛起红玉髓的光泽。但水面上浮起的那双眼睛,却让她自己感到厌恶。面容娇美、吹弹可破,可镶嵌其中的那双眼睛已经是老了,隐隐可见雨蚀风化的痕迹。为什么呢?他明明不过是十八岁的孩子,却竟然经历那么多生死劫难,留下的痕迹用再多荣宠都无法抹去。有时候看着那些年龄相仿的宫女们,她们中间不少人出身官宦人家,生活优裕教养良好,眼神如孩童般甜美。她们当中,必然有不少人对她突如其来的宠冠后宫而感到不满。可是,她是那么成熟,她们改叫她夫人的。
或者,青王他,就是喜欢这青春稚嫩的身体里包裹着苍老冰凉的灵魂?她自嘲地想。
但这种想法,连她自己也知道几近痴妄。或者连秋蕃都能看出,青王对她的宠爱是如此不真切,如隔岸观花、水中望月。她对自己说,不要性急,慢慢来。宫廷的生存法则,她要渐次熟稔,帝王的心,可以逐步争取。虽然不够爱她,可他也只有她一个。比起很多人——比如曾经住在绿波宫的那位表姑,清任的夏妃采夫人,她已然幸运得多。她也明白,海若当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秋天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有了新宠。这本也是寻常事,然则那个新宠的面目分外可疑——青王将她置于宫中最为秘密的禁地,除了他自己,不允许任何人探访。她不免惴惴,私下里打听,无人知道青王的用意。海若是如此深沉和阴冷的人,世上并无人能看清他的内心。即使同床共枕,她也时时担心他一个翻身起来,忽然把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