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后悔也无意义,他重新考虑起一个老问题来,是否要与海若沟通。只是青王除了处理政务,不接见任何人。间或传出宫来的消息,说青王变得越来越沉静深邃,甚至不爱与人和人交谈——只除了他身边那个新宠的宫女。

后宫空虚无人。春太后过身之后,前任青王唯一剩下的一个冬太妃亦从未露面。青王的说法是,冬太妃在淅雨宫中静养,不愿受扰。但有宫中内线说,淅雨宫早就被封了。冬太妃失踪亦有小半年之久,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连她身边的那几个小宫女,也再没人看见过。首辅党中便有人猜测,在逼死了春太后之后,青王把冬太妃也顺手做掉了。只是一连弄死两个太妃,实在太难听,他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给冬太妃发丧。

也许会等到郢都彻底变成一座死城的那一天。

牵牛花在渐渐枯萎,秋风更凉了。首辅拢了拢衣襟,发现上面站了一根头发,在淡薄的日光中反射出银子一样的苍白光泽。

而在清水北岸,非城的建设正在如火如荼中。唐陌已被撤去工程总监之职,取而代之的是青王的一个心腹宦官名唤木子恩的。但宦官毕竟不懂得营造城池这等宏大的学问,唐陌仍旧挂着主管的名头,料理一切大小事务。只是多了一双眼睛处处盯着。

唐陌小心谨慎,什么都不说,只是按部就班地行事。家人孩子都还在郢都,他事事不敢造次。木子恩也会时不时地整些花样出来折腾折腾唐陌,显得他这个监工并非虚设,乃是身负着非普通小可的任务和意义。但同时,他也深知主上是要非城早日竣工,因此并不敢太过掣肘。惹恼了唐陌,延误了工期,他自己也交代不过去。比如说,唐陌除了营造房屋,并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音乐,爱听个歌啊曲啊的。所以,关于那个冰族盲人歌手的事情,木子恩忍了好几回,竟也没有说什么。

那个时候,建造非城的冰族民夫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启明星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他们就要出工了,做着挖土、打地基、磨砖砌墙、搬运等等所有的粗重活儿,任何人敢休息一下,就有监工的皮鞭劈头盖脸抽下来。每日的早饭只是米糠和着野菜、野草熬成的粥,照得见人影。每人一碗,去晚了则连粥都喝不上,只能饮一口河水。中午饭在工地里吃,稀粥之外,另有一半木禾粉一半粗粮的馍馍或者面饼一个,不过拳头大小,干涩难以下咽。但就是这样的馍馍,也是一日难得的饱餐,因为到了晚上收工之后,仍然只有一碗雷同于早饭的粥。一开始所有的人觉得饿。后来便没有人抱怨。有些人饿习惯了便适应了,不能习惯的人渐渐死于各种胃肠疾病。

每日收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大家排队喝完粥,都争赶着钻入帐篷睡觉。能睡的时间不过三个时辰。长期如此,做工的时候就眼神呆滞,特别困倦。甚至挑土的人也有挑着挑着忽然一头歪倒得。监工看见了,会冲过去,喊着号码抽两鞭子,有些人能被抽醒,从昏睡中悠悠转醒过来,更多的人则是就此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死去的人也并不包裹,就赤条条地被拖出城,扔在乱葬坑里。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一个乱葬坑就变成了乱葬岗。他们被取消了名字,统一编上号码,监工们只会用数字呼唤他们。名字记住也无意义,因为消失得太快。

3

冬日严寒,大雪纷飞。土地结成了冰冷如铁的一块,然而如铁锹、锄头之类的挖土工具,经过大半年的使用磨损坏掉很多,申请补充一些铁器,却被一直拖延,工期却又不能延误。“那就用手去抠了。”木子恩如是说。

于是他们就真的只能用手挖。有路过非城的旅人匆匆一瞥,会觉得奇怪,为何白雪落到新都,变成了美丽的淡红色。其实那是冰族民夫们的血,从他们用来挖土快的指尖流出,从他们虚弱的肚肠中流出,从他们菲薄的尸体中流出。

人们说,非城的上空有大量的鸟灵盘旋,那都是冤死的冰族民夫。他们被过度的苦难吞噬了心灵,死后不肯魂归故里,依旧在工地的四周逡巡,期待择人而噬。

“为什么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为什么——你们还活着,我却死了!”

鸟灵在暗夜里发出呼啸,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

他们从不报复冰族的官员、监工以及看守士兵,吃掉的全是与自己同样命运的冰族苦力。

“所以说,这些冰族人才是贱啊。”暖融融的监管府第里,木子恩一边笼着袖子里的手炉,一边嘟嘟囔囔着,“自己死了就赶快投胎去好了,还非要拉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