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分辨他的脸孔。暖红的灯光下,眉目华美得过分,仿佛一些漂浮于空中的虚幻图腾。幽秘如同山鬼,俊美如同日神。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奇异的气氛中变得陌生,回声在四壁击打——你是谁,你是谁……
对方脸上,两片精致的嘴唇一开一合:
“我是谁……只有你能告诉我……”
不安的空气,在首辅的府邸深处延长、蜿蜒、繁茂,渐渐笼罩了整个阴郁的郢都城。秋天的某一个清晨,白希夷看见自己卧房外的朝颜花开了。他披上家常棉布袍子,站在花篱前面出神。浅紫轻蓝的花瓣,衔着一串串珍珠色的露水。但这纯净的姿态却如此脆弱,只要日光略微偏了一点儿过来,露珠儿倏乎消散,花朵便迅速卷成一个皱缩干涸的球,如春光明媚刹那变成瑟瑟深秋,如韶华少女转眼沦为苍苍老妪。时间如此无情,简直大煞风景。
首辅一拂衣袖,震得露水扑簌簌落了一地。这样的早晨,不上朝却困在家中看花,于白希夷这样的朝廷重臣而言,也是相当的尴尬和无奈。而与此同时,在郢都的各个角落,都有不上朝的官员们憋在家里,为国家的未来和个人的安危长吁短叹,忧心忡忡。虽然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早已对青王心存不满甚至怀有反意,但被撇到一边不闻不问,却令他们更加茫然不知所措。
从夏天的某一日起,青王海若就停止了早朝。这也是年轻皇帝的重大改革之一。他声称,每日聚齐上百人在一间大屋子里讨论国事,其实毫无效率。以后官员们各自处理政务,有事就进宫向他直接汇报,没事就在家呆着,不要到处乱跑。
看似贪图享乐,荒疏政务——但其实不然,青王盯得更紧了。他坐在书房宽大的紫檀木桌旁,闭目养神,似神游物外。等陈奏的官员一闭嘴,他立刻就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偶尔会召集相关的几个官员商议商议,而更多的决策,他自己一个人就拿了主意,并且不容半句辩驳。
一纸一纸的赦令。从内廷不断传出。派出了文官们的干扰,新都的修建工程进展不慢反快。
首辅被架空,他再也难以考朝堂上的争辩来对国家政务施加影响。首辅和他的幕僚们认为,青王自有一套缜密严明、无所不至的秘密人马,监视并且控制了整个青夔的动向。朝堂上的权术争夺有什么用呢,指挥直接听命的间谍机关,生杀予夺直截了当。青王根本不在意文官们支持与否,他对首辅的唯一要求,就是让他在文书上签字。如果首辅拒绝,他也只是一笑。因为有没有首辅的签名,也完全不会影响政府的执行。那些下层官员如果如果敢于质疑,他们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这等恐怖的空气之下,他们早就学会了听,而且只听青王的话。
海若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窥探着这郢都城中任何一桩秘密,并且在嘴角挂出一丝弧线优美的嘲笑。
2
崔迤从天阙山归来后便闭门不出。首辅白希夷自然会想到这是一个重大疑点。入秋以后,青王以安心政务为名,已经开始限制郢都官员们的互访。首辅及其党羽自然受到了比一般官员更为严密的监视。这时候,担任第府间交流的不再是管家之类的精干人物,而变成了去菜场采购的厨子。他们在青菜和鹿肉下面暗藏了主人们的密函,这些老实人在交换间谍眼神时,还不能很好地掩藏住紧张的心情,因而总是把动作搞得过于郑重。
白希夷无法亲自召见崔家人,便只能暗地派人探访。据说,崔迤在桃源郡那个污浊的地方感染上一种奇怪的热病,卧床昏迷不醒。还有人声称崔家上下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场,如果走到百步之内,甚至可以看见他家门楣上有一股黑烟飘荡。青王出于对臣子的关怀,命令巫师为崔家贴上了祝寿安康的符咒,并且派了一小队兵士守护在崔家四周。这么一来没人敢于公然靠近崔家,白希夷派出去的刺客带回来的消息只是:“他们家没人出门。”
而白家的厨子也只是打听到:“夫人心情不太好。”
得不到崔迤的回报,当初拟下的扶植新王的计划也就随之陷入僵局。与朋党之间的联络也越来越困难。青王在不动声色中,将他们一个一个孤立分离,无法互通信息。他们渐渐觉得自保性命已经成为一件头等大事,还谈何起事呢。白希夷有一种窒息之感。他比他的兄长清任更为冷静,也更为狠辣无情。白希夷却觉得自己不如庆延年坚韧。
他隐隐有些后悔,兄弟的话恐怕是对的,留在郢都并非明智之举。他完全不能如自己想象中那样近距离控制郢都局势,相反连自由都受到限制。如果现在他白希夷在海疆的军中,也许早已起兵,这样反而更有左右大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