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惊醒,梦境所包含的可怕隐喻,令他甚至不敢深思。“婵娟。”隔着帐篷,他能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晃动,全然被噩梦魇住,动弹不得,不能挣扎抗拒。

天蒙蒙亮时,他感觉到她靠了过来。睁开眼,正对着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发现她背后有一团人影,于是一下子跳起来。那人站了起来,顺手抖掉了外套上的雪花,朝朱宣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郢都来的判官崔迤。”婵娟说,“他跟在修罗公主姐弟后面,找到了我们。”朱宣警觉了起来。

“前一阵子云中城清洗修罗道的事情,就是崔大人指挥的。”婵娟冷漠的语气里,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而且,修罗公主所说的消息已经晚了。他们兄妹俩出发之后,云中修罗道的老巢就被端了,很可能他们一回去,就会被崔大人的手下抓住处死。”

“所以,采小姐不必远道去北越,”崔迤说,“回云中是安全的。”

朱宣气得脸色发白,恨不得立时劈了这个狠毒的刽子手。他不明白,婵娟为什么能用这样的语调谈论针对冰族的屠杀。“霓络不会出事的。”他只是说,“她若出事,我会知道。”

“那很好啊。”婵娟淡淡道,踌躇了一下,“不过这样一来,我的确是打算回云中了。要不要一起回去呢,朱宣?”朱宣盯着她的脸,看不明白她的心思。她要他和敌人一起下山?

他慢慢转过头:“崔先生想要怎样?”“请你原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我也问心无愧。”崔迤笑了笑,“但现在大家都落难在这大雪山上,与天挣命。你们的雪橇坏了,恰巧我还有一个,就一起坐了下山吧。”朱宣有些不相信这个“敌人”的慷慨。

“我是屠杀冰族人的刽子手。但也是个讲义气的人。采小姐是我的旧相识,你又是采小姐的朋友。现在这情形,大家先齐心协力逃出去再说。有什么恩怨,回云中城再解决也不迟。”崔迤苦笑着说,“老实讲,我此番出来,一来是处理云中的暴乱,二来是奉春太后之命,寻找采小姐。两件事情做完,我就别无所求了。至于你,我一个平民百姓非要跟巫师作对,不是自不量力么?没有人希望你回到郢都去,我也懒得管。”

“你要带婵娟回郢都?”朱宣问。“那要看采小姐自己的意思,我只要找到她,对春太后有个回话就行了。至于跟不跟我走,我可勉强不了她,连太后也勉强不了。我看她也是不肯跟我走的,”崔迤苦笑着说,“小姐的将来,还是托付你照顾吧——”

“崔迤,”婵娟忽然打断了他,“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朱宣没说什么。一夜之后,婵娟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似乎想要和他一起下山,他有些欢喜。他对崔迤这个带有好意的敌人,甚至心存感激——但这宽慰的情绪,也只是心间漾起的一点点浮沫而已,浮沫下面是血海。

三人朝着莺歌崖的南坡走去,一路默默无话。崔迤也带了绳子来,嘱咐朱宣在矮松上绑好绑紧。这只雪橇不大,三个人同坐会翻,所以崔迤先带了婵娟下山,然后朱宣再自己滑下去。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婵娟似乎不愿与朱宣同乘,而朱宣也乐意独自下山。

雪橇沿着山坡滑下,越过一个小丘开始加速时,朱宣割断了绳索,一如昨日婵娟所为,以至于这个行为简直像是一种报复。雪橇上的两人根本没有发现。小刀很钝,割绳子颇费了一些气力,以至于不小心划破了手指,痛得钻心。他把流血的手指抿在嘴里,发现血液又苦又咸。他吮着血,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沿着悬崖边缘飞跑起来。

婵娟,婵娟……他呼喊她的名字,可风的方向是反的,不会将他的声音带到她的耳朵里。但他要她听见呀……他要她回头……

假如她回过头,看见断掉的绳索,她会怎么想?她会伤心么,会觉得他可憎么?她生了他整整一天的气,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也没有问过她,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失误呀。但他竟然就这样听任命运的安排,放她走了。而她还蒙在鼓里——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会见到他的婵娟了……就这样一刀,把一切都割断了吗?他干了什么呀……

夕阳的余晖铺在雪地上,零星几棵松树在荒野中散落着。他目不转睛盯着看,眼睛被雪光刺痛,泪流满面。雪橇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滑入一个凹地中,看不见了。他急忙追跑了几步,企图站到更高的地方。一忽儿雪橇穿过凹地,爬到一个小台上。紫色的晚霞中,那小小的黑点飞一样地掠过。他激动地挥舞双臂,疾声呼喊。可是它又转了一个弯,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见,终于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