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皙的手慢慢拨开夜的暗纹,像是揭开幕布的一角,三角的一团光晕渐渐扩大,中心露出一个??暗影。“采小姐,我是崔迤。”
她蓦然想起好几年前,郢都大学士府前某个手足无措、汗流满面的布衣青年。但那个青年的面庞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她根本无法跟眼前这张脸相对照。“崔迤,”她警惕道,“你学会了幻术?”
来人露出了伤感的微笑:“我想这是与你对话的唯一方式。不然你不会搭理一个平庸的中州文人吧。”“你的腿……”
“摔伤了。”来人缓缓朝她走近,一瘸一拐,“为了追踪你,好几次从山路上滚下来。”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跳开:“追踪?你是来抓我的吧。”虽然有所预料,但被昔年故人追索,将反目成仇,毕竟是一件不太痛快的事情。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春太后非常想你,”来人急忙说,“她决不会为难你的。”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有所思忆,“春太后”三个字令她停住了脚步。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想念她么?“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她断然拒绝。
“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总要试一试。”说话之间,他忽然分成了无数个人形,“哗啦”一声散开,围在她四周排成阵势。她立时也分成了无数幻影,四面八方地冲向对手。幻影与幻影之间厮斗起来,她静静地立在圆阵中心,仔细分辨哪一个才是对手的真身。
忽然她一跃而起,光一样地扑向其中的一人,用小刀抵住了他的咽喉。果然,所有的幻影全都消失了。“我跟你没有仇,不要再追我。”她低声说,“不然我不客气了。”他微微一笑,脸上忽然僵住。她一见,心道不好。
那人忽然不见了,小刀上飞下一片发黄的纸符。这崔迤的法术,超过她的判断。就在这时,巡夜的士兵似乎过来了。于是她猛然跃到高处,念了一声破字诀,对方设下的结界便立时消弭,她沿着院墙顶上逃走。
她已经被发现了,街面上几个全副武装的人跟在围墙下骑马追赶。与官兵动手非她所愿,实在甚是头疼。这时候围墙到了尽头,她摸出火流星,打算处理掉这几个人。就在这时,她听见围墙里面有人在叫:“这里这里。”
她心中一动,未及细想便一跃而下。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拖着她就跑。那人脚步轻灵,他们似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深宅大院中穿来穿去,可以听见外面那些官兵砸开了门冲进来搜索。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来到一个地道口,那人示意她下去。她有些犹豫。
“快点儿,别担心。”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于是她们一起下去。地道里散发了一股霉味,似乎很多年无人涉足。那女人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带着她从另一处出来。这一处宁谧的小巷,看起来相当普通。果然,再也听不见追兵的声音,彻底甩开了。
“谢谢你。”她说。她的向导回过头冲她开心地笑。“阿染?”她立时认出来,这就是下午那个卖笑女。只是,真的是那个女人吗?换下了那一脸艳丽的廉价脂粉,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夜行侠客。
“我猜想……你是个巫师?”“当然,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她静默了一会儿,“为何帮我?不会只是为了馒头吧?”
阿染道:“我想请你跟我走,跟着我们你会安全很多。”“你们。”她笑了一下,“你们是谁,莫非是修罗道的人?”阿染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修罗道”这三个字,令她本来有些迷茫的眼中闪过一丝圣洁和庄严。
阿染补充道:“而且,你是个好人,我们需要你。”
我们需要你——婵娟不得不承认,她被这句话感动了。
漫天密云缠绕,间或有细碎的星光从云层间漏出,转瞬即逝,如上天窥伺人间时不屑一顾的眼。青水在夜的沉默中暗涌、呻吟。风从河上来,带着水草的成腥湿气。这时站在岸边,透过茫茫夜色,可见水上间或出现一些船的黑影,沿着水流慢慢滑动,有如苍老而沉默的兽。船头则是兽的利爪,破开黝黑光亮的水面,翻出下面苍白的肌肉来,在夜色中分外触目。
“那是苦力船,”阿染道,“每晚都会有五六只从这里开走,每艘船上,都会有二三十个被罚做苦工的冰族人。船直接开到建设中的新都——也就是非城。这样的情形,大概持续了有半年了。”
“那么在非城,岂不是已经聚集了几万冰奴?”
“也没有那么多。非城的苦力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好多人活不过三个月,就累死了。”阿染道,“而且,其实就算不到非城,水路上都会死去大概三分之一的人。这些船都是从沿岸征来的私人船只,很多相当破旧,三天两头就会有船沉没——就算最后在非城上岸,也不是个个都活得下来。冰族人都被粗链子锁了,关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面,天气一热,常常闹起疫病来。别说老人和孩子,就连大人也未必撑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