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人少吧。”“少。看见好些驿站都荒了。”“听说从前那条路上可繁华呢,”阿染道,“如今却连讨生活也难。”

客人点了点头。阿染见她眉目清秀,态度又安宁和善,不由得道:“年轻女子单身走这条路,我还是头一次见。如今天下可不太平。”“还好。”客人道,“我出来好几年了,一直也都是一个人走的。”

“真了不得,也是有钱才能这么逛吧?”阿染毫不掩饰她的艳羡。

客人笑了笑:“不是啊,其实我是个游方的算师。”

阿染睁大了眼睛,似乎想问点什么,又忍住了。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咽完最后一口馒头,歉然道:“天不早了,娃们等着我回家做晚饭呢。”

“不介意的话,请把剩下的饭菜带回家吧。”

阿染忙不迭谢了几声,装上几个馒头,匆匆地走了。那客人独自静默了一会儿,窗外的天就慢慢沉暗下来。春深似水,江风带着酸涩的凉意。她拢了拢斗篷,起身结账。店掌柜的钱票箱子差不多是空的,摸了半天,总算凑齐了几个铜毫子,找给客人。

“今天先把房钱也结了吧。明日起,小店就不开张了。”店掌柜苦笑了一下,“一天也做不了几个毫子的生意,关门算了。过两天就带着老婆回山里去,这时候下种,还来得及在夏天收一茬木禾,不然今年一家人就要挨饿了。不过,我走之前,你可以继续住在楼上的客房里,不要钱。”

“以后还回云中吗?”

“等过了枯水期,也许客人会多点吧,我再过来看看。不过我也不抱什么指望了。生意肯定是一年比一年难做。清任主上在位的时候,还好一些。现在这一位,特别不喜欢天阙山那边的人啊。看看,也就是这几年的工夫,云中衰落得特别快。”掌柜毫无遮拦地抱怨着。

“还不知天阙山里面,到底怎样了呢。”客人道。掌柜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在这城里也呆了许久了,还准备继续等下去吗?”

“我不知道,”客人摇了摇头,“据说过了云中峡,基本上就没有人烟了。我想,云中城是最后一个可以打听消息的地方。”“可是,”掌柜的苦笑道,“你天天坐在最大的酒楼里面,也没有任何收获啊。”

“实在打听不到,也就只有上路去碰运气了。不过我还想再等等,总觉得还是会有点儿线索。”客人说,“等您走了,我去河岸船家那边找间小棚屋住下,在周围走走看看吧。”

“也好,船家消息多。”掌柜道,“其实刚才那个女人……也算是阅人无数的,怎不问问她呢?”客人笑了笑:“那倒是没必要了。我要找的人,不会跟这种女人有瓜葛的。”

夜里,她裹上厚重的旧披风悄然出门。漆黑的老街,灯火如豆。青石板上的积水,反射出幽光。城墙下的风很凉,远远地,传来河水的拍打堤岸的声音。她只沿着荒芜的城缓缓行走,并非要去什么地方,也不是这么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什么。白日里的百无聊赖,只有夜晚的风声可涤荡。

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和旅途,足以割断所有过往,令她洗尽铅华,成为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三年前,她侥幸从覆灭之手的边缘逃出,离开了那个天底下最华丽的阴谋和最冷血的传说的青色都城,踏上了不归之旅。

她是青族最出色的才女,她聪明博学、心志坚强,既会用精妙的占卜换钱,也会用强悍的咒术防身。她真心实意地以为,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从此可以像女英雄一样,羽翼丰满、步履轻捷,扑入碧草长天之中。

就这样过了三年。奔波劳碌,毫无成就的三年。

她并没有找到朱宣,他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家人已经全部死去,故园再不能回。而这唯一一个与她相关的人,她却再也无法感知他的存在——现在,除了行走本身,她还能怎么办?

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坚强。在云中,这个没落乃至堕落的古城,她停下了疲惫的脚步。她想起过世的师父,也曾度过寂寞得令灵魂窒息而死的漫长岁月,囚禁于无人造访的高塔中,只听得到风划过天宇的呢喃,血滴溅在砖石上的脆响。那样的孤独,扭曲了师父的一生。对此她曾发誓,永远不要被禁锢。为此她抛弃了故土,踏上看不见尽头的长途。却发现因孤寂而不断行走的旅人,会在行走中陷入更为深刻的孤寂,直至万劫不复。

并非高塔或者城池禁锢了她们。天地之间,无不是牢笼。其中最顽固的牢笼,是自己。

她陡然立足。似空气冻住,有力量在悄然凝集,时间霎时停止。她谨慎立足,不再往前走:这路不是真实的道路,城不是真实的城市。对方在瞬间做出了巨大的幻阵。她迅速入定。那虚假的房舍牌楼石阶窗台,后面是连绵无尽的黑暗。她竭力探视,却触不到这幻阵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