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他又问。“……文……斓。”她还是那么回答。他猛然吸了一口气,似是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的冲动。

他们彼此的眼睛,相隔不过一掌的距离。他那张本来有些冷漠阴狠的脸上,忽然燃起了一种别样的色彩,在红灯笼光芒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迷人。文斓十三岁入宫之后,从未接近过男人。但此刻她本能地明白,洋溢在两人之间是怎样一种暧昧的意味。她的心竟然狂乱地跳动起来。

“你不是她……”他喃喃自语着,“只是有些像而已。”听见这句话,她忽然觉得十分失落。但是他立时又说:“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人。”她茫然地点点头,不知这是否又算是一次绝处逢生。

“躺下。”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得出奇,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此刻她的头脑已经空了。在太后遗留下的华美卧床上,她仰面躺下,如初生的羔羊一般洁白而顺从。

有什么东西在枕后,冰凉地贴着她的脖子。她想起来,那是小哥哥留下的银坠。他是杀死了我全家的人,她忽然想起来。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瞬间淹没在滚滚波涛之中。

灯笼里的蜡烛,像是要燃尽了。红焰猛烈地跳动了,几次,溅出星星花火,倏忽熄灭,抛下一片沉暗无边的黑夜。

7

露水浸湿了朱雀大道的青石板,马蹄敲打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赶车人催着马儿快快行走。最好在天亮之前能够到达首辅宅第,以免被人看见。然后,就可以跟着出城的第一群人离开这个阴云笼罩的国都。

刚才,小棂下车之后,朝冬太妃磕了三个响头,谢她带自己一起逃出生天。太妃将一对翡翠耳环给了她。主仆二人也未来得及慢慢话别,眼见巡城的人过来,只得匆匆散了。

“叶子?”冬太妃听见这个称呼,愣了一下。只见卢隐脸上,是温和得近乎天真的笑容。于是她恍然记起,她的名字是涟贝叶,是青夔大富商涟源的小女儿。叶子是她做女孩儿家时候的小名,长久以来都没有人这么呼唤过她了。就好像青翠欲滴的一片草叶,飘落到一湾湖水之中,泛起微笑般的重重涟漪。他握住她的手,并把指尖放在自己的唇上。

“我们等了多少年了?”

她低头数了数:“二十八年吧。”

“天啊……二十八年。我见过很多人,他们甚至没有二十八年的寿命。”他叹了一声,“我总算是活下来还等到了,上天待我不薄。”

“什么话啊,”她说,“就好像你差点儿活不下来似的。”

“是啊,是啊,”他笑着说,“我会活得很好。我们一起回南方去。”

她偷偷看他一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忽然发现了好大一块麦芽糖似的。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到首辅门口了?”她忽然惊觉。他撩起帘子看了看:“是首辅家没错儿。静悄悄的,看来一切还都安好。”

“嗯……”她整了整衣衫,“把那东西给我吧。”他翻开随身的药箱,从夹层里面抽出了一个青色纸卷。这正是今天早上,他给春太后诊脉时,太后偷偷交给他,计他在药箱里夹带出来,交给冬太妃的。

早在太后卧病之初,就被青王海若软禁。自家的亲眷和命妇们虽可以往来探视,无不是在密切监视之下。外传的书函也是要给青王过目的。唯一能够与太后接近的人,就是同样被软禁宫中的太医卢隐。所以,春太后差不多是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太医卢隐却是冬太妃的心腹。所以,冬太妃虽然几乎不曾去长闲宫探望过春太后,两人之间却一直保持联络。卢隐用药箱带出了一封封信件,从互通款曲,到密谋商议,到设定计划,最后终于把太后视若生命的先王遗诏带了出来。

而冬太妃安排文斓人长闲宫,却只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顺便捎带着传递消息。这一点,连文斓自己都不知道,她以为太妃真的需要她去寻找遗诏。春太后虽然死了。但遗诏终于成功地逃出了青王海若的手掌心,此时,只要将它交给白首辅,冬太妃就算大功告成了。

卢隐把那小纸卷晃了晃,却笼入了自己袖子里面:“还是我进去给他们吧,你好歹也是一个太妃……亲自出面恐怕不太好。”她笑了笑,应允他的体贴。“哎,”他一面爬下车去,一面叹着气,“把这个烦恼物事扔给首辅大人以后,我们就自由了。”

“等等!”她忽然叫住了他。“怎么?”他又不明白了。她眨了眨眼睛:“拿过来,我想先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