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是前御史采梦溪的远房侄儿。采梦溪出身微寒,却成功地将女儿嫁给青王清任做夏妃,又顺势被前首辅庆延年纳为心腹干将,一度也算飞黄腾达。可巧那个时候,她父亲在外州过得潦倒,生下六个儿女却无法养活,只得到郢都来投亲。采梦溪还算厚道,尽数留下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寄住在府第之中,半是亲眷半是仆役。虽然身份尴尬,但总算衣食无忧。姐妹们甚至可以跟着堂姐婵娟读书写字,学着做大家闺秀。她的宕子棋就是那时候学的。
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年就发生了政变,屠城了。那一天,采梦溪刚刚接到报信,还没来得及逃出,飞车就已经停在了院落之中。所有的人都被搜了出来,赶到空地上。数来数去,唯有堂姐婵娟不知去向。采梦溪被锁上带走。仆役们则被赶入一间大房子关押起来,等候发卖。剩下他们一家人,被问“这是什么人?”
采梦溪说:“是我侄儿一家。”那个武士皱了皱眉头,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就如电如风地盖顶而来。
事后很久,她都反复想,叔公为什么要这么说。如果说是仆役,那么他偿也只是被发卖而已。但如果是亲属,又不是涉罪的要犯需要大理寺审查,按照规定就会被当场处死,以免日后麻烦。可能叔公也是吓坏了,下意识地说
那些武士动作很快,也很潦草。当时已经吓破胆子的她,只来得及着见一蓬蓬的血像焰火一样飞射出来,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大车上,不知往何处去。压在脸上的。垫在身下的,贴在前后左右的,全是一具具的尸体,新死不久,甚至还有不知谁的血,缓缓淌到她脸上,犹带微温。
没有死,只是胸前被砍了一刀,伤口也不深。她最小的_哥哥用双臂护住了她。现在那双细弱的胳膊也已僵硬,但还紧紧地环绕在她身上。她一动也不敢动,在单调的车马辚辚声中盯着小哥哥的脸,无穷无尽地盯着,亦不曾流下一滴泪水。
后来到了一处乱葬岗子,挖了坑要埋。腥湿的泥土像雪一样扑到身上。她快要窒息,求生的本能让她爬了起来。她急中生智,立时披了头发吐着舌头扮鬼,又唱又跑,在那些人醒悟过来之前飞一样地逃走。
隆冬的雪天里,她在郢都城内流浪乞讨。屠城后人人自危,闭门不出,要一口残羹冷炙也是那么难。从前的家不敢回去,回去也不能再住。她便想到。乱葬岗子里面埋的,也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于是她趁夜出城寻觅。乱尸埋得很浅,很快就挖出了一些。果然有人身上,还带着少许金银细软,没来得及被搜出来。
有了第一次行动,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但她的收获并不多,打这些乱尸主意的人并不少,互相之间的争斗也许立时会把你变成一具新的尸体。所以,遇见旁人,她总是小心地躲开。
能够做出那样事情的她,当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求生之欲可以把一个人变得无所不为。有时候,她甚至禁不住会这么想:上天给了她那么多的折磨,却又总是挽救她于灭顶之前,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恐怕自己将来,必有一番大机缘大作为吧?
有一次,她挖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夜色幽暗,尸体已经腐坏变形。但小哥哥那嫩稚清秀的轮廓,依然重叠到了眼前。她愣了一愣,觉得恍如隔世。小哥哥脖子上的银坠子还在。她解了下来,悄悄放人怀中。
春天的时候,青王海若登基,郢都下起了长达半个月的大雨。乱葬岗子也被冲得乱七八糟,无法继续寻觅。某日,她发烧发得奄奄一息,却寻不到一个避雨咎,几乎死在街头。昏头昏脑地,她竟然跑到了原先跟着堂姐婵娟学瞑的王家棋馆。立时有人认了她出来,就要解送官府。她想她在尸体里面挣扎了这几个月,终于还是要死了。这时候,忽然有人出来说话:“这小丫头——可不是采家的小蕙,你们认错人了。我记得她叫文斓。”
众人面面相觑。
“她叫文斓,家住歌岛,父亲是有名的棋手文隽。去年她跟着父亲过来拜方,棋馆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能够胜过她……你们怎么忘了呢?”
她依稀记得是有一个叫做文斓的女神童,却不记褥郡张脸是否真的跟自己很像。那个窈窕清秀的中年美妇在廊下微微笑着,神定气闲,娓娓道来,不由得人不相信。她一身雪白的长裙看起来犹如冬日阳光一样洁净高邈。她想起来了,这个贵妇人,正是棋馆的恩主——冬太妃。
“小文斓呀,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正愁找不到人陪我下棋呢,不如跟我进宫去吧。”又一次绝处逢生之后,她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躲入了冬太妃的保护之中。可是她虽然从此被叫做文斓,但却完全没有文斓的本事。她的棋艺很糟糕,这让她惶惶不安。可是冬太妃也并不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耐心指点她。冬太妃定然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起采家的事情,也从不说起她为什么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