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半岛的小旅店里,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醒来,走到湖边,看到雪山湖水,依旧静得一尘不染。自然的美感如此残酷纯净,不能让人企及,因此有人对它膜拜。
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永恒存在的。但那绝对不是在地球上赖以寄生的任何生灵。包括人类。她买过一本《西藏度亡经》,在失眠的夜晚阅读。是优美的诗篇。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湖边观望它的人,只是来了又去,死了又生。这样喧嚣的人世,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个男子在手机里发来一条短信,可以邀你一起去哲蚌寺吗。语气诚恳有礼。那么就一起来吧。年轻男子浓眉白牙,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龄,身份。一切。一个陌生人。他们默默地坐上开往郊外的中巴车。阳光非常剧烈。他说,我也想徒步墨脱,可以一起走。他给她一颗山楂糖,说,这是我贿赂你的。带我一起走吧。他年轻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真热烈。
石头阶梯盘延而上,走得时间稍长,呼吸便有些吃力。但还是可以慢慢走到高处的大殿,大殿周围的墙壁上绘满古老的壁画。她见到了她梦中的壁画。阴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画。需要打着手电才能够看清楚。但光线又会加速它们的剥落,在暗中分辨,绿色染料是松石,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轮廓。旧得残缺难辨。这样端然大气。细细地画老虎,莲花和佛陀。酥油等沉寂地闪烁。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非常美。甚至连木门都描绘着铃兰和山茶。
她在幽暗中,顺着顺时针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看过。非常仔细。仿佛在查看她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所有记忆。然后轻轻地掉下了眼泪。
陌生男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他说,你很难过吗。她说,不。我非常高兴。
[水仙]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她曾经梦见过那一个男子。梦见他托了人来,叫她去会他。她便跟着那领路的人去,似乎走到一处村庄,很像她童年时候赞住过的江南深山小村镇,春节的时候在祠堂里有大戏来唱。但梦里所见,只是一个舞台。上面演些什么,记不清楚。只见到他在舞台下面的人群里夹杂着看戏。
他背对着她,穿黑衣服。左手手臂受伤。没有痊愈,虽然没有言语,却让人感觉似乎依旧伤痛难忍。他始终是她喜欢着的样子。沉默,隐晦。从来不稿纸他爱着的女子,他心里的所想。转过身看到她,也不说话,脸上似有笑意,又似乎只是漠然。然后斜穿过人群,准备离开。
她跟在他的深厚。她知道他要她跟随着他,但不会有任何说明。跟着他走路。一直走到一处陌生的房子。房子的结构,是一道门进去,房间的通道互相贯联。但又看不到其他。他走进里面一个房间,有很多人等候他。他便开始与其他人说话,安排事宜。仿佛他依旧在做着一件需要领导很多人从事的工作。
她就在外面的一间房子里等待他。一直等。有两三个替他打杂的年轻男子走进来,与她相伴,似想劝慰她,一直对她说话,试图制造快乐的气氛。但他始终不出来,也不与她说话。
她执意地守在那里。心里说,我会等你。仿佛一个游戏。她吃定他。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内心的虚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样的花招来玩。再逞能再逃避再固执都没有用。她不主动不靠前不表示。她就是要与他比一比,看谁更沉着。看谁更蛮横。哪怕这比赛的最后结果,只是互相遗弃。
但那终究是一件太过吃力的事情。忘记一个人的时间,也许和记得一样的长。而到最后,你困难到的,依旧是自己的静默。仿佛根本没有爱过。一切界限过于模糊。在左边可。在右边亦可。原来我们爱上的,依旧只是爱情本身。有没有那个人,并不重要。
她在冬日午后独自一人去花卉市场买水仙。穿着黑色棉外套,脏的牛仔裤。戴上苔藓绿的毛线帽子。在大风呼啸的微薄阳光里,穿着球鞋走很远的路。花卉市场里有潮湿的水汽和芳香。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地看着想回家过年的年轻男子,坐在小板凳上割一大箱子的水仙。一直不说话,蹲在旁边看。
他问,你要?她便点头。说,为什么这些叶子是黄色的。他说,晒着阳光就好了。见到阳光就会变绿。哦。她点头。便挑了四头割好的水仙。手里拎这个水仙,走出市场。大风呼啸。她用围巾裹住脸,在路边等车。暮色即将降临。天黑得那么快。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她用手心捂搓被冻得麻木的脸颊。水仙球绽放出来的雏黄色的小叶片充满生机,她俯下头,轻轻亲吻它。车窗玻璃上开始有细微的叮叮作响的声音。是小小的冰雪颗粒。即将有一场大雪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