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边,你住在nar guest hotel。
这个城市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干净的小旅店。一楼有小厨房,电视里播放泰国精美的广告。二楼是一个大露台,放着宽宽的木头桌子和高背的木头椅子,可以在这里喝酒,吃饭,乘凉。厨娘会做好吃的咖喱鸡蔬菜饭,用酸奶和香蕉,调出清凉醇浓的饮料,嚼在唇齿间,都是小冰粒,发出干脆的声响。
客房的木床,厚而结实,枕头套是用动物图案的棉布做的,缝着荷叶花边。好像是儿童的睡房。 鬼佬们光着脚在木楼梯上走,店里养着很多狗,最小的才两三个月,悄悄地靠近人,趴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舔着女孩的脚趾。门外就是恶劣的沙石路。金边的很多街道都是这种高低不平的极其粗糙的沙石路,摩托车开在上面,飞沙走石,不停颠簸。在曾经的时光里,这个城市被暴力,战争,屠杀轮番血洗。它的痊愈需要时间。而男人们已经有了一张坚硬忍耐的脸。那种捂着伤口般的坚持。看过鲜血的人们,记得了血的气味。虽然他们只是沉默。
半夜睡不着,你光着脚走到露台上抽烟。那里还有人在。一群法国男人围着桌子在讨论旅行的路线。有一个台湾男孩,独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读小说。月光很皎洁,洒在露台上像倾倒的河水。巨大的风扇缓慢地转动着。楼下的电线杆下,摩托车仔聚在一起聊天。
你想起越南。同样都是经历了战争和被殖民的国家,越南柔和沉着。而金边是盛容着悲情的城市,似乎永远无法复原的茫茫无着。而且,它这样的硬。
在“在赤柬博物馆”里,被作为象征性图片的,是一个坐在刑具上的妇女照片。即将刺穿脑壳的铁针顶在后脑,死亡已经逼近。而怀里的幼儿在安睡。她面容上的那种沉静。深入骨髓。丧失了所有的恐惧和悲哀。不。只有当我们对生有强烈的渴求时,才会有恐惧。只有当我们回味着快乐的去而不返时,才会悲哀。而在屠杀中,很多亲人、孩子、无辜的人都死了。世界已经堕入黑暗的地狱。生,是这样脆薄的一张纸,放在眼前轻轻地撕裂。只有绝望。
你并不想在这个城市里久留。在河岸边,你看到一个时髦的服饰店,装饰犹如巴黎街头的店铺,只售卖绸缎和纱罗制作的衣服。一根普通的玉石项链,标价是110块美元。摩托车仔告诉你,这是一个使馆夫人开的店,那些贵妇闲来无事,于是自己设计一些衣服兜售。
而在店的旁边,是一个在建筑楼房的工地。正午的烈日下,妇女和男人们用棉布头巾包裹住脸,在那里搬砖头。有的人太累了,就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瘦小黝黑的女孩子赤裸着上身,怀里抱着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飞快地走过街头。她找不到可以乞讨的人。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冷漠至极。
漂亮的西餐厅里,一顿午餐的价格不菲。而在郊外,大批的人生活在草棚子里,一碗一桶都放在里面,全家五六口人,挤着一张破草席睡。民众们像昆虫一样地生活着。这样的贫穷,几乎如同宿命。所以,和尚最受尊重。宗教变成了唯一精神上的安慰。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来生。
你不想久留。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是一个旅行者,至多用相机拍下一些镜头。最终你几乎无法拍照片,因为你不愿意用镜头对准那些苦难中的人。他们无辜而不自知的眼神,会让你觉得惭愧。你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施舍也不可以。沉默地转身离开。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后来,你回到北京,偶然在大街上路过一家餐馆,看到一大帮乞丐涌出来,显然刚吃饱了饭,并且手里拎着一包旧衣服旧被子之类的礼物。有数个衣着摩登的人混杂在其中,显然他们组织了这次表演,并用dv尽数拍下。他们一直在拍,拍着这帮可怜的人欢喜盲目的样子。
一个年老的乞丐,他扛着一堆破烂,穿过人潮汹涌的街头,飞快地消失。他将重回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不会得到任何改变。那时候你非常想走上去把那个拍dv的人手里的机器砸掉。他洋洋自得的嘴脸,让人厌恶。
那是一些真正的无家可归、身有残疾、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人。轻视痛苦的艺术,如此虚伪。
第三天早上,你坐上了快船。你一直待在船舱里。拿着大瓶的矿泉水,喝水。船舱里坐满了人,但空气不浑浊。一对西班牙情侣坐在台阶上,互相拥抱着打瞌睡。他们恩爱的样子。中途,来自洛杉矶的黑人和一帮白人吵起架来。没有人干涉他们。而含义不明的争吵也很快结束。你给了一个穿紫衣的小女孩子一包口香糖。她这样黝黑美丽,有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她把口香糖爱惜地插在自己的小包里。是这样爱惜地在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