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解释这种感觉。仿佛每一个时刻都会成为最后。就像父亲在机场等待着我晚点了的飞机。我拎着包走到出口处,看到他的笑容。这样的回忆是会让人对所有的世间情意灰冷。因为最好的已经失去。
我们又坐在广场上看孩子们放风筝。暮色的天空一片金红。我把手搭在母亲的后背上,偶尔轻轻地抚摸她。母亲一直淡淡地笑,但我知道她有我和弟弟在身边,这一刻她很好。她也曾对我说,想起父亲来心里疼痛难受。我却不愿意告诉她,深夜失眠的时候,想起父亲的脸,去卫生间用冷水洗澡,对着镜子泪流满面。
这样的想念。只因为心里的爱。
15岁的时候,在整个动荡不安,桀骜不驯的青春期里,一直对家庭和父母充满叛逆和反感。10多年之后,在时光中辗转反侧,经历了诸多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逐渐明白父母对自己的爱,是唯一不会有条件和计较的感情。但他们却已经苍老,并开始离去。
我一直都在想,我们应该如何才能获得,一种最为持续和长久的温暖。于是我开始渴望有一个孩子。在父亲离开后。深夜和母亲一起睡在我北京公寓里的大床上,看到母亲变胖的身体。她年轻时曾这样苗条结实。美丽的躯体蜕变出两条生命。这是不惜代价的彻底的感情。
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做。这是她们共同的幸福和痛苦。而我亦同样渴望。
世间如此寂静而漠然。而我们却要获取深爱。
陪母亲去了海淀堂做礼拜祷告。她开始和外婆一样信奉基督教。我是喜欢她能够归属宗教的。我们坐在木椅子上听牧师布道,然后站起来一起唱赞美诗。窗外是北京明亮干燥的阳光,和绿树阴中清脆的鸟鸣。母亲说,如果每个星期天你都能陪我一起去上教堂,就好了。我说,会的。以后你是要和我一起住的,我要照顾你,到老。
带她去最好的餐馆吃饭。母亲不管到哪里,点的总是蔬菜。她只爱吃清淡简单的食物。又带她去百货公司,给她买资生堂的护肤品,买她喜欢的绣花鞋和真丝连身裙。母亲都收下了。回到家里,却硬要塞给我两千块钱。我们差一点又吵起来。
一直是彼此相爱的,但因为个性太相似,比如总是不愿意麻烦别人,总是不让自己亏欠别人哪怕一点点,总是倔强,总是太过为别人考虑……所以,在太长久的时间里,我们总是分开的,不在一起。
因为弟弟要提前补习,他们很快要回去。终于说服母亲坐飞机。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家。路上一直劝慰她,坐飞机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到了更年期的母亲,有时候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而唠叨。
母亲穿着碎花的真丝连身裙,拎着随身小包,戴着耳环。入了安检之后,在那里抬起头寻找登机口的指示牌。我踮着脚一直张望,看到她沿着正确的方向去了,放下心来。母亲在转弯处又回过头来寻找我。我们彼此挥了挥手,母亲笑,然后离开。
我往回走,穿越喧嚣嘈杂的机场人群,终于难过地流下泪来。
我们只在一起共度了7天。她回家的时候,父亲离开,刚好两个月。
消失。
你们去看海。在她年少的夏天。烈日灼伤的海岛。走在被阳光照得白茫茫的盘山公路上。像两个赤裸而天真的孩子。她在路边的小摊上买冰冻可乐喝。你捉了蓝绿色的大翅膀蝴蝶给她,把它装在空瓶子里。
在照片上,她短头发,脸颊圆鼓鼓的。她站在暮色里,看着大海。你给她拍照片。你给她拍了那么多黑白照片。每一张照片上,她都在笑。眼睛那么明亮,露出雪白的大颗牙齿。
你已经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属于未知的阴影。那种对危险和自由纵身扑入的决绝。
很多年之后,她在那些你给她拍的黑白旧照片上,看到了隐藏起来的气息。你的伤感。
她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拿着命运递给她的车票。是一张单程票。她后来一直在陌生的城市里停留。巨大空旷的城市,像洞穴一样。没有童年。也没有回忆。这样她在陌生的人群里出没,没有人可以说出她的来路和历史,除非她自己愿意。这样即使有很多人出现,要和她在一起,也不能把她留下来。除非她自己愿意。
因为激情曾经这样地丰盛和剧烈过。所以,黑暗里面才会有这样如花般盛开的幻觉和回忆。
没有人站在她来时的路上。她亦不再回头张望,只是往前行走。
这么长的时间过后。你们已经彼此消失了。
你知道,有些想念会随着彼此的消失,渐渐变成了空白。如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