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移动,郎君转过身,目光瞥将过来,一双凛如霜雪的眸子仅微微眯狭,便晃得人胆气生寒。
丁绍策头皮麻了下:“陛下,臣不曾冒犯天颜,还请陛下莫要这样看臣……”
姜洵收回目光,迈步撩袍坐于石凳之上。
得了姜洵方才这么一瞥,丁绍策将原想调侃几句开了荤之类的话,悉数给吞咽回肚内。
丁绍策亦坐上石凳,他望着桌案上的石料,以及琳琳琅琅的木片竹弓勾刀等物,不由冲姜洵挑了挑眉:“陛下是在做玉雕?”
姜洵揭了锦布盖住那堆器具,淡声道:“闲时打发空子罢了。”
丁绍策心下匿笑,便也不拆穿,佯装正色:“陛下寻臣来,可是发生了何等事?”
这般明知故问,自是又被姜洵不轻不重地睨了一眼。
丁绍策以手抵唇,清了清嗓道:“臣和乐阳……好似有些进展了,若有得选,臣比较想选在奉京城的任务。”
姜洵本以食指点着桌案,沉着眸子思忖些事,闻言眼底闪过轻微诧色,他掀眸看丁绍策:“如此突然?何等进展?如何得来的?”
接连三个问题砸过来,向来脸皮厚的丁绍策颇有些难为情:“……不好说,许是错觉,但这错觉也委实得来不易,还请陛下体谅体谅臣。”
同是天涯沦落人,丁绍策都这么说了,姜洵再不体谅,难免显得有些刻薄臣下了。是以,他颔首道:“那便留在奉京罢,刚好眼前就有一桩事,可差你去办。”
丁绍策忙不迭想领旨:“谨听陛下吩咐,臣出宫便去办!”
见丁绍策如此急切,姜洵眼底倾泻出星点笑意来,可转瞬,复又想到自己处境也与他差不离,那笑便在眼中僵了僵,很快敛起了。
虚咳一声后,姜洵启唇,将任务娓娓道来。
听罢,丁绍策在心中度了度,沉吟道:“陛下这是预着要一网打尽了,届时如何做?”
姜洵目光放远,眺于碧水之侧蜿蜒的曲桥,及水流淙淙的石山,须臾漠声道:“自然,得给他们创造机会了。”
……
商谈完毕后,临到告退前,丁绍策特意斜了眼锦布盖着的器具:“这招若有用,还请陛下不吝告知于臣。”
姜洵顿时脸黑如墨,他眼神不善地盯着丁绍策,可偏生对方还真就一脸诚恳,半点不似有心调侃。
姜洵嘴角一抽,颇有些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另只手不耐烦的冲丁绍策摆了摆。
知是得了应许,丁绍策大喜过望,大声谢过恩,这才喜孜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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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几日雨后,终于迎来了个晴天。
这日,将将下值的曲敦方行至衙署庭院中,便见得几名同僚正相伴着往外行去。见了曲敦出来,两边相互拱手作礼后,便有人出声邀道:“我等打算去云顶楼吃两杯酒听听新戏,曲大人可要一同去?”
闻言,曲敦很有些意动。
他近来心中苦闷,正愁无处纾解,这若能吃吃酒听听戏,多少比回府干叹气要好些。
是以,于略一思索后,曲敦便应下了,与那几位同僚一道乘马车,去了位于城南的云顶楼。
几人寻了处雅间,于韵味十足、紧拉慢唱的戏曲声中频频举杯,待这么豪饮几轮后,曲敦的心情总算是开畅了些。
摇头晃脑听戏到中途,曲敦渐觉腹内鼓涨,便暂别同僚,出了雅间。
待解决了溺意后,曲敦整好衣衫,出了更衣室。
倒也真有那么巧,在回雅间路上时,曲敦迎头碰上个两个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好死不死,那二人正是当朝太常少卿庾金琅、与秘书少监史衡,亦便是前几日于喜宴上,与温氏大打出手的其中两名妇人之夫婿。
那走道虽不窄,可这三人,却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相互作过礼后,庾金琅率先出声道:“哟,曲大人这是哪来的空闲往这云顶楼跑?不怕令正亲来捉你?”
史衡捋着下颌的小撮胡须,笑容满面却又故作不解:“庾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曲大人当值辛苦,下了值来这云顶楼里头放松放松罢了,曲夫人怎会亲自来捉?再说了,曲大人回府也无甚忙的,他那府里头冷冷清清,仅有的两个女儿又都不在,单他和曲夫人大眼瞪小眼,岂不无聊透顶?”
庾金琅当即附和道:“史大人说得也对。不过这说来说去啊,我还是至羡慕曲大人这日子清闲,不像我是特意出来躲清净的,府里头几个小孙儿日日吵来吵去,闹得我这耳朵都要聋了。”
“可不是?我那两个不孝子也是令我头疼得紧,到了要说亲的年岁,偏生一个醉心书画,另一个嚷嚷着要出去游历河山,半点不听话是真真气煞我也。还不如曲大人膝下仅有二女,这都嫁出去了啊,也就一身轻松了,懒得理那许多拉杂闲事。”史衡呵呵笑言。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摆明了是故意嘲弄曲敦。
虽知是有意为之,可曲敦生生被戳中痛处,立时被刺得面红耳赤羞恼不已。偏生他还寻不到话去堵庾史二人,亦拉不下脸就那般甩袖走人,被这般这好一通讽哂后,脸上还得挂着笑,装傻与这二人体体面面地寒暄几句后,才揖手别过。
放了一肚子水却又憋出一肚子火来,曲敦面容都有些扭曲。
本以为这便算罢,可令曲敦没想到的是,他方回到雅间门口,却又陡然,听得里头传出的只言片语。
那些言语飘到耳际细听两句,竟是方才还与他言笑晏晏举杯畅饮的几位同僚,这会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他私已。
一时之间,曲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咬咬牙,索性将耳贴在门上,凝神听了起来。
“……我还以为左司马的位置他能上呢,哪成想啊,才升了做侍郎,看来陛下并不拿他当回事的,这般敷衍,待遇可远不如宁源来的那位季大人呢。”
“那是,季大人渊清玉絜,能力品行操守岂是曲大人可比拟的?况陛下整饬纲纪、任用贤良,与那任人唯亲的魏修贼子可不同,若因私重用他,岂非徒惹人怨傍?”
说到这处,那几人便顺势,大肆恭维了一番今圣锐意图治之类的话,才又将话题给牵回了曲敦身上。
“对了,说起来,曲大人也才四旬有余的年纪,大可再纳两门妾室为他续添香火的嘛。”
“害,有没有那个心力且不说,曲大人家中那位正妻可不是个能容人的。他那正妻可是崇州温府的女儿,是个有名的悍妇,往前在他那妻跟前,曲大人可是大气都不敢出的,好似也就今年,他那腰杆子才硬实了些。”
“啧啧,说起来,他那正妻真真是个彪悍的,上回在庞府与人打架,生生搅了人家一场大好喜宴不说,自己也出个奇耻大丑,脸都快丢没了。”
“这算甚?要不是他那正妻作怪,曲大人怎么说,那也是半个国丈了。”
“得了罢,什么国丈?谁不知他那庶女并不认他的?对了,列位想想,当初他上娶那温氏,本还想着靠温府平步青云的,没成想押错宝,才上青云不多时就摔了下来。不仅如此,他那妻还没能给他生个儿来延续香火,这看来啊,曲大人是注定无子嗣之命,无高升之运呐……”
此话甫出,立即得了雅间一片应和,而雅间之外,曲敦面上已是青青白白变个不住,他双拳捏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暴起,嘴角都有些痉挛了。
着实气不过,曲敦抬起手来,险些便将雅间那扇门给推开,可于指顾之际,他却还是生生收回了手,到底不敢与几名同僚撕破脸皮。
万般憋屈之下,曲敦牙槽紧扣,带着满身怒气,转身向楼下行去。
待下到木梯转角时,曲敦被个身着品红褙子的女子,给阻住了去路。
廉价的头油与脂粉香味扑到鼻下,那女子高挽的云髻旁,还有几缕枯黄的碎发垂散在面纱之上,而即使是戴着面纱,她的眉目间也掩不住那股沧桑的风尘味,俨然,便是个供人亵.玩的劣等娼.妓。
曲敦心怀抵触,当即低声喝道:“大胆!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这低贱妓子还不让开!”
那女子并不让道,反而期期艾艾地唤了他一声:“老爷……”
得对方这般唤,曲敦愣住,一时间惊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