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笑岔气:“我给你缝紧点。”
她忽然又忍不住懊恼:“我在北京马聚源,给你买了顶专门的圆脑袋帽子。”
可惜跟其他行李一起烧了。好可惜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对了,还有!”
她几乎忘了!
匆匆忙忙翻旧衣。
宝良把她的行李一股脑运到自己的别院,她假装检查物件的时候,其实还是偷偷往身上塞了几样最重要的东西。
苏敏官只好收拢手臂,轻而易举地压住了她的搏斗欲。双手放不开,只能用舌尖一点点安抚这个在荆棘里滚了一圈、浑身扎了刺的姑娘。
直到她终于平静下来,侧着脑袋,顺从的伏在他胸前,轻轻抽噎着,不说话。
他才低声道:“总之别担心。你走出刑部之后就是自由人,没案底,名声、产业、人脉、还有那九品诰封,一概都在……”
林玉婵心头飘飘忽忽的,依然觉得像在梦里。
她小声补充:“案底还是会有吧?纵火、城内鸣枪、劫持朝廷命官……除非宝良不报案。”
“这是谁说的?一磅是多少,十两?十两清水,喝都不够,让我们挨六天?”
“东家临时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苏敏官白她一眼,拢过她的手,将那两个面人的碎块倒在自己掌心,晃了晃,碎块不分你我地掺在一起。再取张纸包起来。
林玉婵觉得不必那么隆重。但古人思维,带人面的偶像,即便是玩具,也不能随手乱丢。
于是终于有个借口出门。林玉婵把自己裹严实,熄了壁炉,带足银两,高高兴兴贴在男朋友身边。
把面人碎片悄悄埋在庭院花园里,沿维多利亚道边缘散步。走出租界,东北城角有戏院“大观楼”,楼下是茶座,两人叫了壶茶,远远听着戏,近处听着四下食客们的闲谈。
天津港是商贸荟萃之处,直隶总督驻地,京城洋务第一站。人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总能打听到京师里的最新动向,有时被北京本地人还知道得快。
林玉婵听闻,太后的寿辰风风光光地过了,那寿宴上升起无数璀璨纸灯笼,一盏造价据说二十两银子,组合成福寿二字,堪称奇观;但也有人压低声音说,太后生日当天其实并不太平。有捻匪反贼混入京图行刺太后皇上。所幸事泄,让兵马司的捕盗给截了下来,只小小地闹了一场。这个新签的条约辱国条约多如牛毛,这一条虽然也很“丧”,但林玉婵用心回忆,似乎并没有比平行历史中的条约更离谱。维克多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胆子不够,总之听进了林玉婵的警告,并没有从中搞小动作。
苏敏官一身利落短衫,已经在一整日的搏斗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样子,里里外外都是泥尘,细碎的破口一大堆。也就是开房时天光漆黑,不然那门童肯定以“衣冠不整”,不让他进。
苏敏官抖掉烧黑的烟灰,敲敲手铐听声音,第三次站起身来,把锋利的王麻子剪刀固定在桌缝里,拉开蓝光闪闪的刃——
咔嚓!
还得感谢那些名头响亮的“捻匪”。那日京城发生的一切骚乱,都可以被地方官扣锅在他们头上。
至于某喇嘛庙让人擅闯,丢了一套衣服,以及某驼队骆驼无端丢失的小事……
没听人议论起。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提。京城治安一般,这种小小罪案从来都是苦主哑巴吃黄连。
“我让人买了药膏……”
他没回应这句话,一言不发,张开手将她抱起来,抛回床上。被子翻起大波浪。
到底谁欺负谁!
她跟他较着力,被翻过身子的时候,扭头,可怜兮兮说:“疼。”
一个字是定海神针。他慌忙住手,把她抱到身上拍拍,小声保证:“下次就好了。”
“想要姜汁撞奶。”
苏敏官:“……你有钱。自己买去。”
一头骆驼负重四百斤,背上多两个人的重量,对它来说根本小意思。
可是对人来说就很不一样了。
驼伕一愣神的工夫,箱子盖突然掀开,驼伕只见一道灰影窜出,紧接着嘴被人捂住,后脑勺微微一痛,软绵绵晕了过去。
“糊灯笼会不会?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别吃饭!”
没过几天,林玉婵这个“打外国官司”的“壮举”,也润物无声地在商界传开了。
“嗐,”冯一侃忽然叹口气,“你家苏老弟太麻利,我到上海义兴的时候,他刚登船走……”
林玉婵心里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写给苏敏官的那两个字,看来是被冯一侃直接送到了义兴,跟他擦身而过……
林玉婵吃上两个月来的头一顿肉——不是汤里漂的油点荤腥,不是用来提味的内脏下水,而是一整只新宰的鸡!
还是米其林三星间谍做的!
炖在浓郁的汤里,鲜白的肉,酥烂的骨,嫩得入口即化。
第一颗扣松开,他喉头不自然地滑动一下。带着香气的水滴落在他胸前,濡湿了一小片衣料。
他忽然起身,笑着拱手:“哟,这不是苏老板么!嘿嘿,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宝顺的船上啦?”
方才一时情急诓了她。一个午觉的工夫,怎么核得完这么一大本。
老赵交接工作时,在备忘上标明了需要改正的页数,预计得用一整天。苏敏官略一估算,让他来,三个钟头应该够了。
苏敏官挑灯执笔,开始加班。
被包养就得有被包养的觉悟。总得对得住这份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