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鉴于此,沈哲子在江东整合各种资源时,对于吴人多是少谈道义、多论惠利。只凭中朝对江东人的态度,妄论道义只会是自打自脸。君视臣为仇寇,臣事君如敌国,言吴人气量狭小也罢,若说吴人就该毁家纾难、拼死北伐,那真是不怕遭天打雷劈。
沈哲子能够理解乡人这种心理,但并不认同。既然道义不可夸言,索性变成一桩买卖,因是在北上用事之后,一直在注意利益的分配。
同时他又担心乡人的这种保守自足心理陡然发作、反过头来对他形成制约,不敢授予乡人更多的政治权柄。甚至因为担心乡人们玩什么黄袍加身、逼其履极的把戏,这几年都少回江东。
但事实证明,凡事堵不如疏,当某种诉求呼之欲出而又不得正视时,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爆发出来。比如中朝权贵无顾北方胡虏越来越势大、仍然沉迷于自己内部的争权夺利,结果便被直接掀翻在地。
不过三吴乡人的这一次爆发,对沈哲子而言还是一桩好事,顶多只是让他略感措手不及。其实这一次乡人们的意志表达,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他迟迟不肯登基、正式称制。
类似劝进声调,早数年前便已经喧嚣尘上,特别是在吴人群体中有着巨大的声浪,只是被沈哲子超强的威望与行台的控制才没有泛滥失控,使得沈哲子还可以从容布置北伐事宜。
取代晋廷、建立属于自己的帝国,这已经是摆在沈哲子面前的一条必由之路。
但之所以迟迟不迈出这一步,从私心而言,沈哲子觉得一旦称帝建制,最起码是意味着对自己阶段性的肯定总结,他并不觉得自己眼下有了这样的资格。北伐尚未竟功,石氏虏廷仍在,贸然称帝,名不副实,这只会让他降到羯主石虎、成汉李氏那种层次,谈不上天下共主。
从公心而言,他作为南国权臣,既然已经僭制登极,如愿以偿,那么是不是该要给追从他的人一个交代?
事权该要如何调整,利益该要如何分配,这都不是在短时间能够拿出定案的事情,而且就算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方案得到各方认可,实施起来必然也需要一定时间的磨合,只要有磨合,就会有内耗,说不定就会错过北伐竟功的最佳时机!
如今的他,既不是石虎那种山穷水尽、假借尊号、亟待维稳,又不是骤富乍显、迫切向世道证明自己的成功,尊位于他而言,不是更进一步的契机,只是强揽上身的枷锁。
历史上冉闵与慕容儁之间的对话,倒是颇值得咂摸。一个是享恩噬主的奴仆下才,一个是人面兽心的边远夷狄,或僭或篡,彼此指摘,可称笑谈。
不过沈哲子这一点用心,乡人们未必能理解。旧年江东六郡,已经可以据而称尊,如今天下奄有过半,更是实至名归!甚至对于一些江东老人而言,他们会觉得行台目下过于势亢,摊子铺得太大而让他们江东吴人失去新朝主流的位置,从而掣肘用事。
当然这只是沈哲子此前的忧虑,所以才不愿给予乡人更多的话语权,甚至拒绝就此谈论。而如今吴中乡人们却用事实向他证明了,吴乡豪勇,不惧天下窥夺,无惧人物用尽,也必求鼎成江东!
如果说此前沈哲子是作为吴人的领袖,带领吴人群体于世道奋求,那么这一次乡人的表现,则着实让他感受到背靠强大后盾的那一份踏实。未来的他,无论走到哪一步,三吴乡亲都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吴人群体意志的觉醒,并不在于他们已经领悟到诸夏天威势不可侮的民族大义,而是那种三吴一体、众志成城的强大信心。